第19章 黃雀風(八)
黃雀風(八)
太子啞口無言,似有些理虧般別過頭去。
荷衣眼尖,注意到了他眼底的黯然,這才想起他也不是萬能的,上回的對話裏他對崔娘子的離開很是耿耿于懷,可崔娘子不見他卻見了自己……
雖然她當時睡着了,可見到就是見到,這一點比他強。
就在她得意洋洋之際,耳畔卻響起李承運的警告和王約的再三囑咐,所以這事萬萬不能提,不然必會連累十一叔。
“咦?”荷衣忽覺奇妙,不自覺轉動着眼珠子,十一叔和崔娘子之間似乎有些說不出的古怪。
太子也注意到了她的異常,卻不知她心中所想。
荷衣怕她深究,忙做出可憐楚楚的樣子道:“宰相肚裏能撐船,那麽身為太子,殿下肚裏可得裝得下幾個宰相才行。您不會因為接不上我的話,就存心報複,不把我引薦給陛下了吧?”
太子揉了揉眉心,無奈道:“被你繞暈了,我還沒答應……”
“堂堂一國太子,竟如此小氣?”荷衣大為着惱,在她看來,不就是孩子帶人見自家父親,多簡單的事?
她擡手指着寝閣門外挂的宮燈,嘴一撇道:“那個燈我不要了,玉牌也不要了,你快叫人拿回去!”
太子愈發莫名其妙,有些驚異道:“衣衣,你如今怎麽脾氣這麽大?”
荷衣喊得有些累,歇了口氣道:“我都快餓死一半了,誰讓你們多管閑事給我喂東西?現在我又得重頭開始……”
她說着不自覺有些哽咽,這幾天的苦白受了,本來還捱得下去,可那幾口羹湯把她的饞蟲給勾了出來,這會兒一發不可收拾,全都在腹中翻滾叫嚣。
太子恍然大悟,讓餓肚子的人心平氣和着實有些苛刻。
“不平則鳴,人之常情。”他語氣雖溫和,卻帶着幾分嗔怪之意,“可也得注意方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傷害到了自己,父母泉下有知,怎會安心?”
荷衣張了張嘴,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輕聲道:“我不太記得他們了,真是不孝……”
太子滿目哀憐地望着她,嘆了口氣道:“衣衣,別難過,我記性極好,以後慢慢說給你聽。”
荷衣心下一軟,緩緩擡眸望向他道:“你記得多少?”
太子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神情變得輕松愉悅,“我記得所有事,包括我們第一次見面時。”
他撈起一只繡枕比劃着,興致勃勃道:“你那會兒剛出月子,躺在搖籃裏,只有這麽小。”
荷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那你多大呀?”
“我已正式拜入你父親門下,你說我多大?”他頗有些自得,繼續道:“绮娘領我去看你,乳母正幫你摘項圈和手镯、足環……”
“戴那些東西做什麽?不嫌累贅?”荷衣不解道。
“滿月的時候,乳母會抱着小嬰孩讓賓客們一一過目,可不得盛裝打扮一番?”太子笑着解釋道。
“不過我們很晚才去的,賓客已經散了。”他溫聲道:“你真的太小了,我都不敢動,趴在搖籃邊看了半晌。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小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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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說,孩子長大後會忘記幼年發生的事。
可他不一樣,凡他經歷過的,都像石碑上的刻字般清晰可見。
十五年前那個盛夏的傍晚,他捧着禮物,跟随母親去探望先生家新生的女嬰。
彼時他還不太明白人質的意義,他們比鄰而居,如同親朋好友。他也像尋常孩童一樣,趴在搖籃旁感嘆着造物的神奇。
那個女嬰胖嘟嘟軟乎乎,皮膚和淺粉色的紗衫一個顏色,正隔着圍欄與他對視。
他未見過衆生,也不知宇宙浩瀚山河遼闊,對當時的他來說,世間所有的未知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憑空多出來的小生命。
“绮娘那時候真讨厭,”他壓低聲音抱怨道:“我問她孩子怎麽出生的,她說是切開母親的肚子取出來的,還問我想不想要妹妹,可把我吓壞了。”
荷衣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點,悄聲道:“她就是這樣,我有時候也很讨厭她。”
“那你跟我去宮裏玩,別帶她好不好?”太子眨了眨眼,提議道。
荷衣下意識往後靠了靠,警覺地瞪視着他,總覺得他不懷好意。
“你的父親是我的啓蒙恩師,你既來京,于情于理我都應當照拂。”可他看上去正直又誠懇,由不得她不動搖,尤其是當他說道:“你不是夢裏都想躲着魯王嗎?那你更該進宮,就算他手眼通天,未得诏令也不敢随便追去。再說了,你不是要見我阿耶嗎?你不進宮上哪裏見他?”
“我、我、我……”荷衣磕磕絆絆道:“我是要見陛下,可我……原來想的是……城門口堵他。”
太子忍俊不禁道:“你見過他嗎?知道他的樣貌和特征嗎?縱然你真的認識他,可你以為他微服出宮真就獨自一人?恐怕不等你上前,就被暗衛抓起來下獄了。一旦被扣上圖謀不軌的罪名,怕是連太傅都得跟着遭殃。”
荷衣吓出了一身冷汗,這下子真的無話可說了。
饒是她心動了,可也不願立刻表态,做出幾分為難的樣子,猶豫道:“我再考慮一下吧!”
太子很是幹脆,起身道:“也好,這麽大的事,是該好好考慮一番,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你做出決斷,再請太傅轉告于我……”
“哎,別——”荷衣急忙跳下地,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袍袖。
太子及時回身,扶住了起得太猛有些搖搖欲墜的荷衣。
荷衣定了定神,微紅着臉小聲道:“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一起走吧?”
事情鬧到這一步,實非她所願,本以為紫煙來就行了,哪裏知道太子這麽閑,竟親自跑來過問。
何況绮娘方才肆意撒潑也是為了她,就算叔祖宅心仁厚不計較,可她一時半會兒也沒臉再面對。
“這就想好了?”太子面上不動聲色,眼底卻神采飛揚。
荷衣點了點頭,問道:“怎麽,殿下今天騎馬過來,不方便帶我嗎?”不等太子作答,她自顧自道:“沒關系,我可以自行乘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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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邈領着王遇和王芫在樓下花廳等了良久,總算看到傳令的宮人出來。
“小娘子肯松口了。”宮人見禮後,喜滋滋道:“殿下說,先送幾樣易消化的小食,讓她墊墊肚子。”
廚房早就備好了各色吃食,王邈忙命人去傳,又問道:“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宮人環顧左右道:“小娘子的親信何在?”
一行人正候在廊下,聽到召喚急急趕了進來。
宮人迎過去同她們打聽荷衣的飲食習慣,王邈正一頭霧水時,紫煙笑吟吟地走了下來,拱手道:“恭喜太傅。”
王邈轉過來回禮,問道:“喜從何來?”
紫煙大步走過來,瞟了眼他身後兩人,挑眉一笑道:“殿下邀請王小娘子去東宮暫住,居處已經打理好了。”
王遇雖覺意外,但還算平靜,畢竟姊妹倆入主東宮對王家都是幸事,何況八字還沒一撇呢。可王芫卻心頭一顫,忍不住開口道:“荷衣答應了嗎?”
“小娘子甚是樂意,”紫煙懊悔道:“上回就不該派阿徐來,她太嚴肅了,定是把人吓壞了,不然早就答應了。”
王芫嘴裏發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低下了頭,感覺到王遇詫異的目光時,才重新打起精神。
“東宮上下規矩森嚴,尊卑分明。可阿菡向來任性,怕是……”王邈憂心忡忡道。
“王四先生和夫人對殿jsg下有教養之恩,如今他二人皆已作古,王小娘子是他們唯一的骨肉,于情于理,殿下都應當多加照拂。”紫煙道:“太傅莫要擔心,有我在東宮,可保小娘子一切無虞。”
約摸黃昏,荷衣總算養足了精神,不用攙扶也能下地行走。
東宮一衆都在前廳候着,樓中又恢複了平靜。
“姊姊,我先過去打頭陣,等我熟悉了以後,就讓人接你過去玩。”荷衣正在梳妝,王芫陪坐在一邊,荷衣見她情緒低落,便拍了拍她的肩道。
望着她滿面憧憬的樣子,王芫忍不住問道:“上次徐姑姑邀請你進宮,你不是說什麽都不肯去嘛,怎麽今天改變主意了?”
“說來話長,”荷衣敷衍道:“以後有空再慢慢說。”
她如今憔悴至極,氣色很差,婢女們正設法用脂粉掩蓋,王芫卻搖頭道:“還是擦掉吧,既要與太子同車,就不該打扮得太過豔俗。”
“為什麽?”荷衣轉頭問道。
王芫恹恹道:“太子自己便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他身邊的女官和宮人也都端莊素雅,沒見誰打扮得花枝招展。”
“好像……挺有道理。”荷衣擺手道:“不用費心修飾了,我半死不活的醜樣子他也見過,何必多此一舉?”
王芫總算松了口氣。女為悅己者容,若她悉心裝扮,二人同車時太子定會有所覺察。若他開始注意到色相,那在他心裏荷衣就不再是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