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黃雀風(九)

黃雀風(九)

婢媪們正在隔壁打點行裝,氣氛較上回離開老家時壓抑許多。

因為绮娘正呆立一隅抹眼淚,大家縱使滿心激動也不好表露出來。

“她真就這般狠心?要把我一個人丢下?”绮娘抱怨道。

绡娘正在整理荷衣的寝具,百忙中回頭安撫道:“是殿下的決定,娘子也沒有辦法。”

绮娘深感委屈,當年不過開個玩笑逗孩子取樂,哪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國太子?而且這麽記仇?

“你們快點,我要下樓了。”外邊響起荷衣的聲音。

绡娘忙應聲道:“我們随後就來。”說罷吩咐大家快些收拾。

绮娘遲疑着走到窗前俯望,看到幾名青衣侍者擡着頂肩輿走了過來。随行女官親自扶着荷衣入座,王芫和悠悠、冉冉相伴在側,一行人越過曲橋,逐漸消失在花木深處。

她有些悵然若失,一轉頭看到身後空了一大片,原來婢媪們已将箱籠搬了下去,绡娘匆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娘子心性不定,在宮裏肯定呆不久,你好好保重,我們過幾天應該就回來了。”

绮娘點了點頭,悶聲道:“去吧,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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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乘肩輿出來時,太子已經登車。

儀仗停在府門外,浩浩蕩蕩約有數百人。

青衣侍者降下肩輿,随行女官扶她下來,溫聲道:“殿下請您同乘鶴骖進宮。”

“那……其他人怎麽辦?”荷衣問道。

“娘子放心,我們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女官道。

荷衣抽回手臂,疾步過去抱住王芫,戀戀不舍道:“姊姊,這幾天勞煩你照看一下绮娘,她這個人除了聒噪沒什麽毛病。”

王芫強笑着回抱住她,點頭道:“放心吧,這都是我分內之事。宮裏不比家裏,切記不可任性,要懂規矩守禮數……”

荷衣打斷她道:“你再說這些我就要打退堂鼓了。”

王芫笑着放開了她,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要是遇到九郎,記得幫我問好。”

荷衣一下子來了精神,緊緊抓住她的手問道:“我還會遇到……”

“噓!”王芫連忙示意她噤聲,“快走吧,別讓殿下久等。”

太子出行有金辂、轺車、四望車等,他今日乘坐的是一輛四望通幰七香車,朱裏通幰,青絲絡網,車身四柱紅髹彩繪,檻座周圍線雕着五色瑞草祥雲紋,飾以金絲銀線銅花片,在夕陽映照下煜煜生輝。

紫煙正陪着王邈立在車旁等候,看到荷衣過來忙一把接住。

荷衣仰望着面前的朱輪華毂高廂車,激動地咽了咽口水,沖王邈揮手道:“叔祖,我走了,過幾天回來看您。”

說着不等宮人扶持,便快步登上了階梯。

車中寬敞華麗,地上鋪着紅錦褥席,屏風、矮塌、案幾、坐具一應俱全,俨然是座小房子。

“我……我坐哪裏?”荷衣攀着車柱,好奇道。

太子笑望着她道:“這裏沒有外人,你随便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荷衣繞過案幾,推了推他道:“殿下往旁邊讓讓,我和叔祖他們道別。”

太子目瞪口呆,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不客氣。’

王邈等人站在外邊,眼睜睜看着太子被擠到一旁,荷衣趴在窗口笑容可掬地同大家揮手作別。

王遇滿面震撼,轉向身側的王芫低聲問道:“沒人教她規矩嗎?”

王芫讪笑着垂下頭,輕聲道:“她随心所欲慣了。”

起駕後,衆人皆退到道邊恭送。

荷衣把腦袋收了回來,環顧四周道:“殿下這車真好,又大又穩當。”

她一轉頭發現身側空蕩蕩,原來太子不知何時挪到了另一頭,兩人之間隔了足足有三尺。

“欸,殿下怎麽坐那麽遠呀?”荷衣探身過去,扯了扯他的袍袖問道。

太子正襟危坐,垂眸道:“天太熱了,這樣涼快些。”他實在不好意思說,是怕她動手動腳。

荷衣上下打量着他,伸手過去撚了撚他的袍袖。

她的體溫較常人略高,隔着重衣觸到手臂時,太子明顯吃了一驚,神色局促道:“別、別亂動,好好坐着。”

荷衣收回手,扯了扯自己薄衫的衣領道:“我穿一層衣服都出汗,可你穿了三層,不熱才怪呢!”

太子嘆了口氣,有些後悔這個輕率的決定。

還好這段路并不長,很快就到了,以後堅決不再和她同車。

荷衣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不禁垮下臉來,嘟囔道:“殿下是不是後悔帶我進宮了?”

太子生怕她胡思亂想,連忙回過神搖頭否認:“從未後悔。”

荷衣見他态度真誠,不像敷衍,這才放下心來。

隊伍出了翟泉裏,緩緩上了禦道。

勾盾、典農、籍田三署皆設于禦道南,這會兒正是放衙的時候,街邊車水馬龍熱鬧喧嚣。

忽見東宮禁衛飛馬而至,衆人才知太子儀仗過來了,一時間車馬轎辇等齊齊靠邊停下,官員們俱都列隊恭候。

兵仗、儀衛、旌旗、傘蓋等過去之後,總算看到了那輛四望通幰七香車。

太子向來禮賢下士,在朝野頗有美名,以往禦街上碰到,都會下車同官員們寒暄。

大夥兒伸長了脖子等着,可今日卻很反常,車子不僅沒停下來,反倒快速駛了過去。

正納悶之際,太子家丞馮珂疾馳而來,跳下馬背拱了拱手道:“殿下說,今兒時辰不早了,就不耽誤諸位的時間了,大家勞累了一天,快些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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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費力地掙開按在腦袋上的大手,氣喘籲籲的擡起頭來,“悶死我了……”

“抱歉。”太子從案幾上抽出一側文書,貼心地為她打扇。

清風迎面而來,一點點驅散了心頭火氣。

“為何不許我見人?”荷衣怒瞪着他道:“就因為我今天沒化妝?”

太子一頭霧水,疑惑道:“什麽化妝?”

荷衣将王芫的話複述了一遍,皺眉道:“我就是聽了她的話,這才素面朝天,可殿下卻嫌丢人。”

太子有些訝異:“她倒是懂我。”

“那當然了,她是我們姊妹中最聰明最厲害的。”荷衣驕傲地挺了挺胸道。

“你很喜歡她?”太子的語氣頗有幾分玩味。

荷衣點頭道:“姊姊對我可好了,我最喜歡她。”

太子欲言又止,放下書冊低頭整理被她蹭亂的袍衫。

荷衣倚在車壁上,百無聊賴地撥弄着簾角的墜子。

“我并不知道你沒有化妝,”半晌,太子忽然開口,幽幽道:“也沒有嫌棄你。方才……”

他頓了一下,有些窘迫道:“你突然撲過來,我有些慌張,實在不知如何應對,就……”

“你剛才為何那麽激動?”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轉頭問道。

“我、我……我就是看到路邊好多人,”荷衣支支吾吾道:“一時好奇,才……才失了分寸。”

荷衣不敢再多說,轉身捂住臉道:“還請殿下見諒。”

那幫官員前面站着一排東宮儀衛,她好像從中看到了謝衡的身影,正欲瞧個仔細,便被太子一把按了下去。他看上去弱不禁風,可力氣卻着實不小。

荷衣揉了揉酸疼的後頸,不悅地哼道:“殿下可真粗魯。”

太子失笑道:“我還從未聽過這種評價。”

東宮位于禦道北,荷衣趴伏在窗口,望着那座越來越近的巍峨建築,感慨道:“好壯觀呀,比我家老宅還大。”

太子笑望着她道:“希望你能住的滿意。”

“滿意,一定滿意。”荷衣仰望着雄偉高闊jsg的門庭道。

太子家令鄭遂親自在階下迎候,荷衣一眼認出了他,喜道:“那天晚宴上我見過你跳舞,可好玩了。”

鄭遂笑吟吟道:“多謝娘子誇獎。”

太子向她介紹道:“鄭先生是太子家令,總管東宮一切外事。”

“那內事不歸他管?”荷衣撲閃着明眸道。

“內事由女官裁奪。”太子轉過頭去,正好看到紫煙策馬奔來。

“紫煙姑姑是女官之首,內事皆由她掌管,你安心住着,她會護你周全。”太子收回目光道。

鄭遂平易近人,溫和親切,一看就是好相與之人。紫煙更不用說,只會比他更好。

如今內外兩大主事都見過了,荷衣心下踏實了不少。

“能走嗎?”太子關切地詢問。

“到了就能吃飯嗎?”荷衣反問。

“晚膳已經備好了,有您最喜歡的清蒸鮮魚。”鄭遂滿面熱情道:“還有櫻桃煎、荔枝脯、桂花酥酪。”

荷衣聽得直咽口水,連聲道:“我有的是力氣。”

約摸一刻鐘後,荷衣就開始後悔了,因為他們才穿過正殿。

太子見她呼吸急促面有微汗,不覺止步,身後數十名随從便也都停了下來。

“我還能走。”荷衣怕被她瞧不起,咬了咬牙道。

“可我走不動了。”他做出疲憊不堪的樣子,同她商量道:“要不先在這邊用膳,晚點才帶你回住處如何?”

荷衣按捺住狂喜,語聲平靜道:“就依殿下所言。”

“傳令下去,擺膳虛白軒。”太子回頭吩咐道。

鄭遂得令,忙命小黃門飛奔去傳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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