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黃雀風(十)

黃雀風(十)

虛白軒位于前殿與後苑交接處的高地上,順着游廊蜿蜒而上,不過百十步距離。

階前侍立着兩名年輕護衛,頭戴籠冠,腰懸寶劍,着紫花袍,身形挺拔如标槍。

一行人過來後,他們只對太子拱手施禮,對其他人視若無睹。

荷衣心下納悶,待走得遠了,才扯了扯太子袍袖,悄聲道:“東宮侍衛都這麽傲慢?看人都不用正眼。”

太子逡她一眼,見她撅着嘴巴,腮幫鼓鼓,模樣煞是可愛,忍俊不禁道:“他們是太子親衛,俱都出身權貴,若非四品子、三品孫、二品以上曾孫,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有。”

荷衣恍然大悟,一時消了氣,失落道:“我若是男子,連給東宮當侍衛的資格都沒有。”

太子搖了搖頭,無奈道:“你這腦瓜子一天都在想什麽?你若是男子,那自然做太子伴讀,為何要去争侍衛的名額?伴讀只有十二人,将來前途無量。”

荷衣眼睛一亮,興奮道:“謝衡就是伴讀之一……”

“可是,”她神色一黯,默默道:“聽說他回來後被降職了。”

太子神色尴尬,清了清嗓子道:“你對他倒是挺上心。”

“那當然了,我們情分非比尋常。”荷衣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道:“我生病的時候,謝伯母還派人探望過呢!”

太子甚是無語,拂袖往前走去,荷衣小跑着跟上。

聽到她氣息略急,他便又放緩了腳步。

虛白軒四面通透,視野極佳,闌幹內嵌五彩雲板,皆丹漆金泥。

夕陽西下,最後一抹天光在檐鈴下游走,風過處,妙音陣陣。

荷衣盥洗畢,仰望着匾額上‘虛白’二字,納悶道:“此處金碧輝煌,雕梁畫棟,既不虛也不白,為何卻取這麽個名字?”

太子跽坐在綠釉蓮瓣蟠龍博山爐前,正牽袖調香,聞言答道:“我幼年時的故居叫吉祥院,院子後面有座小樓叫止止樓。兩歲那年,祖父被奸人所害,父親帶着阿姊回去奔喪,家裏只有我和母親。賊人趁虛而入,放火燒了吉祥院,并将我們擄走。”

他扣上蓋子,回頭望了眼荷衣,語氣依舊波瀾不興,閑話家常般淡淡道:“此後多年,我們母子二人漂泊異鄉。我十歲的時候父親一統天下,定都洛陽,我離開汶水之濱,回到了新家,故鄉早埋沒在了塵煙裏。”

荷衣聽得陣陣心酸,輕輕走過來道:“可是……這和虛白軒有什麽關系?”

太子斂衣而起,笑着走到旁邊洗手,略帶自責道:“怪我沒說清楚。‘瞻彼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這幾句話出自《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的意思,大致是說若心無雜念,不染塵埃,便能生出智慧,悟出真境。”

“殿下……想出家?”荷衣有些懵懂道。

太子哭笑不得,請她入座後才娓娓解釋道:“我母親喜歡讀《莊子》,她在出宮後仍醉心于此。可我并無慧根,此生都別想開悟。至于這裏的取名,不過是牽強附會罷了,沒別的寓意。”

荷衣有些惘然,恍惚間似乎明白了幾分,他說得雲淡風輕,其實心裏執念很深。

但她感悟太淺,而且和他還不是很熟,縱使有心,也不好貿然安慰,便問道:“什麽時候開席?”

“你看,那不是來了嗎?”太子指着游廊盡頭道。

荷衣轉頭,驚呼道:“這麽多人?”

打頭陣的是掌燈的內侍,正依次點亮游廊兩邊的琉璃宮燈。随後,虛白軒各處的燈盞也一一亮了起來。

博山爐中輕煙袅袅,氤氲的香氣中混着薄荷、菖蒲、香茅、佩蘭、艾葉等,都是驅蚊的草藥。

太子家丞親自布菜,案上玉盤珍馐擺滿,遠比荷衣想象的要豐盛。

她本以為是沾了太子的光,可用膳時卻發現他面前擺着單獨的食案,而且餐食很簡單,這讓她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紫煙看出了她的心思,輕聲安慰道:“殿下向來如此,不用管他,娘子且自開懷。”

因她如今脾胃還很虛弱,所以侍食女官甚是嚴苛,每樣都只能用幾口,雖有些意猶未盡,可為了将來的口福只能暫且節制。

到底精神不濟,吃飽喝足後便有些睡意昏昏。

眼前人影走馬燈似的,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而天邊的星辰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一頭紮進去,便什麽也不記得了。

**

荷衣是被鐘聲吵醒的,不同于初來洛陽那日,這次她神清氣爽,渾身舒泰。

慢悠悠地醒來後,入眼是熟悉的彩繡花葉雲紋帳頂。

她揉了揉眼睛,抓起紫羅帳的一角嗅了嗅,是酴醾香露的味道。

酴醾香露[1]又名薔薇水,為西域昆明國所獻,用以灑衣,衣敝而香不滅。洛陽曾送來兩瓶,她獨得一瓶,姊妹們共用一瓶。

荷衣翻身下榻,丈許開外的黃楊木隔斷上雕着菱荇荷葉及蓮花鯉魚紋樣,月白色的鲛绡紗在晨風中搖曳,其後的水晶簾閃着星光一般的微芒。

“這是在做夢嗎?”她赤足跳下地,三步并作兩步奔了出去。

朝陽透過東窗的明光紗照進來,妝臺仿佛置身于絢爛的霞光中。西面是一排黃楊木供案,上設瓶花香草等。

“娘子,起來了?”荷衣正發怔時,聽到熟稔而輕柔的聲音,轉頭就看到绡娘不知從哪裏轉了出來。

“這……這……這是……”荷衣環顧四周,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绡娘笑盈盈地走過來,攬住她道:“這是東宮的鸾鳳樓,是不是和在栖梧院的閨樓很像?”

荷衣瞠目結舌,“何……何止像?簡……簡直一模一樣。”

“殿下還真是有心人。”绡娘滿面感慨道。

“太神奇了,如果绮娘看到了,一定會大驚小怪喊半天。”荷衣轉身撫摸着旁邊的家具和擺設,發現這些都是嶄新的,沒有半點用過的痕跡。

“娘子不生她的氣了?”绡娘循循善誘道:“要不,哪天把她接過來長長見識?”

荷衣摩挲着曲頸葵花燈上重重疊疊的金色牙片,皺了皺鼻子道:“我早就氣消了,這回只是想讓她長個心眼,別看我傻就不把我當回事。”

绡娘面色微變,那個‘傻’字像針尖般在心頭狠狠紮了一下,眼淚差點迸出來。

可她也不敢表現地太過激動,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岔開話題道:“該梳妝了,等用過早膳,咱們再下去轉轉。”

“對了,我昨晚是怎麽回來的?”荷衣撓了撓頭,有些迷糊道:“怎麽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绡娘有些難為情,掩口一笑道:“飛回來的。”

荷衣自是不信,抓住她手臂晃呀晃,非要問個究竟。

想到太子離開時的交代,她只得敷衍道:“你睡着了,被宮女們用肩輿擡回來的。”

荷衣噔噔噔跑到樓梯口,俯視着陡峭的階梯,愕然道:“好險啊,要是一腳踩空,那我腦袋就要開花了。”

“娘子可是醒了?”樓下有人問道。

荷衣伏在闌幹上,扯着嗓子道:“醒了醒了!”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容色端莊的中年女官領着十來名鬟髻低垂的小宮女上來了。

見禮畢,笑意盈然道:“娘子,妾身姓沈,是東宮女史,以後您的衣食住行都由妾身負責,您有什麽需求便和妾身說,定然幫您辦得妥妥當當。”

說罷jsg,又将小宮女們一一介紹給荷衣。

她們的名字都挺拗口,荷衣記不住,只知道将來都供她差遣。

比起昨天遇到的東宮侍衛,女官和宮女們可就親和多了,絲毫不會讓她覺得不适或不安。

早膳是松黃餅、土芝丹、各色果蔬并香糯的荷葉綠豆蓮子粥,荷衣吃的好不惬意。飯後摸着滾圓的肚子,嚷着要下樓去消食。

绡娘不知宮中忌諱,便先去找沈氏征詢,沈氏語氣輕松,告訴她後苑并無禁地,可以随便逛,只要不去前殿即可,因前殿是太子及屬官們辦公之所,且人多眼雜,易受沖撞。末了,又派出兩名機靈曉事的宮女陪同,绡娘這才放下心。

**

鸾鳳樓周圍遍植碧梧,桐蔭遮天,這一點倒是與荷衣的栖梧院很像。

可惜東宮不在山野,沒有桃林溪澗。

荷衣漫無目的地逛了一上午,轉回來的時候,已經和兩名帶路的宮女熟識了,至少記住了她們的名字,一個叫颉之,一個叫颃之,取自詩經《國風·邶風·燕燕》:燕燕于飛,颉之颃之。

午睡起來後,荷衣突發奇想,讓绡娘取出一對手钏并兩只玉釵,将二人招來公開賄賂。

她還沒說明用意,兩人便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娘子折煞奴婢們了,您有事吩咐就是,萬萬使不得。”

荷衣滿面羞愧,扶起她們道:“你們真好,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兩人也不知道她有什麽事,戰戰兢兢地等候着。

荷衣命人收起首飾,拉她們坐下,笑吟吟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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