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黃雀風(十一)
黃雀風(十一)
“娘子……究竟何事?”颉之惴惴地問。
“我想打聽一個人。”荷衣有些赧然,小聲問道:“你們知道太子伴讀謝衡如今在哪任職嗎?”
“謝九郎?”颃之驚訝道:“娘子認識他?”
荷衣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興奮,忙不疊點頭道:“那可不?這次我來洛陽,幸得九郎護送。他人可好了,耐心又周到,一路上對我可照顧了。”
她自顧自道:“你們還不知道吧?他是我姊姊的未婚夫。不過——”她頓了一下,挑眉道:“很快就不是了。”
颉之下意識問道:“為什麽?”
荷衣有些扭捏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
其實人家也沒興趣,只是為了配合她做戲罷了,但她是看不出來的,以為自己不夠地道,忙補充道:“将來一定告訴你們,反正我會在東宮住挺久,等退婚了再走。”
兩人又是一驚,瞠目結舌道:“退婚?”
“對啊,”荷衣不以為然道:“有這麽震驚?”
颃之訝然道:“殿下知道嗎?”
“知道呀!”荷衣道:“他帶我過來,便是為了躲避我那手眼通天的未婚夫。”
兩人面面相觑,徹底茫然了。
荷衣催促道:“你們還沒有說,九郎現在何處?”
“奴婢們平時只在後苑行走,前面的事不甚清楚,娘子稍等,我們去問問沈姑姑。”颉之拉起颃之,逃也似地奔下了樓。
隔壁秋水院,聽到二人轉述的沈氏倒挺冷靜,淡然一笑道:“內官[1]有吩咐,王娘子有任何要求都應當滿足。她既然想找謝九郎,那你們便幫她去找吧!”
“可是姑姑,謝九郎是外男……”颉之為難道:“還是王家大娘子的未婚夫。”
沈氏白了她們一眼,無奈道:“收起你們那龌龊心思,她天真純粹,性情如孩童一般,哪懂男女大防?就算真有逾矩之行,可謝衡也不是傻子,難道真會做出什麽授人以柄的事?”
得了指點後,兩人心裏便有了底,複又回去尋荷衣,将謝衡如今在內直局任職的事如實道來。
“內直局在哪?”荷衣問道。
“內直局隸屬于左春坊,官署就在東宮,不過門禁森嚴,要有令符才能過去。”颉之道。
本以為荷衣會知難而退,不料她卻胸有成竹,對鏡理了理鬓發,轉頭嫣然一笑道:“走吧,咱們去轉轉。”
颃之愕然道:“東宮守衛向來恪盡職守,各個鐵面無私……”
“我有這個。”荷衣解下繡囊,給她們看那面玉牌。
兩人愣了半晌,再無話可說,索性找來五色彩線打絡,将那玉牌穿好,幫她仔細結在腰間,以免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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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官署區在前邊,太子左右春坊分居大殿東西。
一行人繞過亭臺園囿,行至東掖門外,果見甲士林立,守衛森嚴。
颉之和颃之向來只在後苑行走,從未去過前邊,看到這情景便心生怯意,不着痕跡地躲到了荷衣身後。
荷衣初生牛犢不怕虎,款款走上去牽裙一禮。
武官模樣的青年微微颔首,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道:“娘子何事?”
“勞駕,我要去左春坊。”荷衣指了指門洞道:“可否行個方便?”
那武官鼻孔朝天,哼了一聲道:“前朝重地,女眷禁入。”
荷衣拍了拍腰間的玉牌,皺眉道:“這個也不行?”
武官以為她在故弄玄虛,随意瞥了一下,卻不禁面露驚愕,再一細看态度立刻大變,後退半步拱手道:“無意冒犯,娘子請進!”
荷衣回頭朝颉之和颃之招了招手,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臺階。
一道門隔出兩個世界,外邊殿宇重重,樓閣高峻。
廣場四面旌旗招展,槍戟林立,檐廊下時有疾步穿行的內侍或官員。
三人對外邊的格局完全陌生,正一間間挨個找的時候,就聽得一聲厲叱:“你們是何人?竟敢擅闖右春坊?”
荷衣吓得一個哆嗦,轉身望去,就見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官員正闊步而來。
那人約摸雙十年華,頭戴折上巾,身着青绫圓領袍,腰佩印绶,足蹬錦靴,面容俊朗,意态風流,那雙眸子彷如晴光下的湖面,春意盎然。
荷衣不覺愣在原地,掌心浸滿了汗水。
“莫非是哪家的內眷迷了路?”左邊的屬官疑惑道。
“內眷能輕易進得了東宮?”右邊的屬官嗤笑道。
那人雙手抱臂,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眼前憨态可掬的少女,雖面帶病容,但氣質脫俗,難掩麗色,且一身裝扮也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兒,正滿腹狐疑時眼神落在了她腰間的玉牌上……
“可是王家小娘子?”他面上頓時堆起笑意,拱手作揖道:“在下姓許名子都,是太子舍人。[2]”
他的聲音清朗悅耳,動人心魄,颉之和颃之在聽到他自報家門後,不由激動地滿面緋紅。
荷衣也不遑多讓,被那雙含笑的眸子注視着,心頭不覺發燙,甚至不敢與之對視,只得低下頭忸怩道:“你怎麽知道我姓王?”
子都調皮一笑,歪頭打量着她道:“我就是知道。”
“無賴!”荷衣小聲嘟囔着,轉身便要走。
子都上前一步,伸臂攔住了去路,好奇道:“王娘子這是要去哪?在下興許能幫您帶路。”
荷衣哼了一聲,別過頭不說話。
颉之興致勃勃道:“我們要去左春坊。”
子都瞟了他一眼,疑惑道:“你們不是去找殿下?”
荷衣擡起頭望着他,納悶道:“我為何要去找殿下?”
子都啞然失笑,躬身湊近了些,好奇道:“左春坊官署很多,娘子想去找誰?”
荷衣渾身灼熱,似被烈陽炙烤,一時口幹舌燥,竟怎麽也說不出那個名字。
子都眼珠子一轉,撫掌大樂,“我知道了,娘子是要去內直局。”
荷衣驚呼了一聲,訝然道:“你怎麽知道?”
子都直起身,笑道:“放眼整個東宮,娘子所熟識的也就謝九一人而已。”
“那你會幫我帶路嗎?”既然他捅破了窗戶紙,荷衣便也不覺得窘迫了。
“榮幸之至,請跟我來。”子都一甩袍袖,做了個邀請的姿勢,神态優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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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春坊下設崇文館、司經局、典膳局、藥藏局、內直局、典設局、宮門局,機構龐雜,若非有專人導引,荷衣可能一下午都摸不着門路。
內直局位于一座幽靜的偏院,門口值守的內侍看到子都,忙上前殷勤見禮:“舍人有何事吩咐一聲便是,這大熱的天,何必親自過來?”
子都笑着擺手道:“起來吧,我來找你們內直郎敘敘舊,不知他現在可有空?”
“真是不巧,”內侍賠笑道:“九郎今日休沐,輪值的是內直丞,您看……找他成嗎?”
子都頓住腳步,回頭望了眼大失所望的荷衣,打趣道:“怕是不成。”
複又望向內侍,略一拱手道:“九郎既不在,那我就不叨擾了,你們忙吧,告辭!”
荷衣跟着他恹恹地出了左春坊,見宮道盡頭有座路亭,便徑直走過去,倚欄坐下道:“我走不動了。”
子都大手一揮,喚來兩名宮人,不多時便取來了茶點果品,又自袍袖中抽出一柄小竹扇,殷切地幫她驅走蚊蠅和暑熱。
荷衣心下感激,由衷道:“許郎君,你人真好。”
子都忍着jsg笑,躬身道:“多謝娘子誇贊。”
亭畔時有路人過往,但個個目不斜視,竟像是從未看到她一般。
荷衣心下納罕,問道:“咱們走了這半日,未見過一個女子,可他們看到我為何一點兒都不驚訝?”
子都唇角微彎,笑道:“東宮可是名副其實的鳳凰臺,能跻身進來的絕非凡夫俗子,大家都一門心思拼前程,哪有閑工夫在意旁的?別說是一個女子,就算跑進來一頭野豬,也無人在意。”
“你、你将我比作野豬?”荷衣漲紅了臉,沖他揮了揮拳頭,憤然道:“我剛還覺得你是好人呢!”
颉之颃之皆以袖掩口,忍俊不禁。
子都收起小扇作揖求饒,“在下一時失言,還請娘子勿怪。您放心吧,無論現在還是将來,對您而言,整座東宮都沒有壞人。”
荷衣聽得雲裏霧裏,但他既然道歉了,她便也不再追究,只問道:“既然大家都在奮力奔前程,為何你卻有無所事事?”
子都啞口無言,荷衣又問道:“太子舍人是不是個閑差?”
子都玉面通紅,氣呼呼道:“這可是一等一的實職,謝衡沒降職之前都沒我高。”他像是有些負氣,傲然道:“我之所以不用汲汲營營,那是因為我的前程無人能及,誰叫我姓許呢!”
荷衣讷讷道:“姓許又如何?本朝國姓是李。”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裝傻充愣,反正子都被她氣得胸口疼,定了定神,咬牙切齒道:“許丞相是我祖父,明白了嗎?本朝勳貴功臣唯他馬首是瞻。”
荷衣‘哦’了一聲,并不為所動,子都這才明白對牛彈琴,正懊惱之際,一名小黃門疾步本來,氣喘籲籲道:“許小郎,您怎麽跑這裏來了?殿下問您迎秋之禮的祭文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