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黃雀風(十二)
黃雀風(十二)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
按照習俗,立秋之日天子應親率文武百官去城郊設壇迎秋,并巡視北軍各大營。
天子不在京,此事自是由太子代勞。而子都身為太子舍人,掌管機要文書,這種時候自然要找他。
“立秋還早呢……”子都猛地反應過來,忙正色道:“想起來了,我這就去找。”也顧不上同荷衣道別轉身便走。
他人高腿長,荷衣還沒來得及問自己該怎麽回去,他已經走遠了。
荷衣一臉茫然,那小黃門順勢走上前見禮,賠笑道:“時候不早了,娘子若想回去歇息,便由小奴帶路吧!”
荷衣側首望着西邊殘陽,錘了錘腿道:“這裏離鸾鳳樓有多遠?”
小黃門想了想道:“不到三裏地。”
荷衣哀嘆道:“難怪我這麽累。”
小黃門了然一笑,轉身揮了揮手,招呼道:“都出來吧!”
岔路口響起歡快的腳步聲,就見一群小黃門擡着肩輿過來了,荷衣驚嘆道:“你們也太貼心了!”
她乘着肩輿優哉游哉往回趕,正逢下值,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可大家也都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沒人敢上前來攀談。
日落之後,暑氣消散,荷衣在桐蔭小道上下來,摸索着找不到錢袋,便摘下珠钿花釵,一股腦塞給為首的小黃門道:“多謝你們送我回來,這些就當是酬勞好了。”
小黃門吓出了一腦門汗,連忙推托道:“娘子折煞小奴,我等皆受命于太子殿下,為殿下效勞乃分內之事,哪敢要酬勞?”
“我坐滑竿上山還要付錢呢,你們擡了我這麽久,怎能分文不取?”荷衣執拗道。
眼見他們各執一詞,退讓個沒完沒了,颉之和颃之只得上前勸解,告訴她想打賞也可以,但她的物品都太珍貴,低階宮役都是多人混住,不僅容易失竊,還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煩。
荷衣似懂非懂,收回首飾道:“我此次來京也帶了不少錢幣,不過都放在叔祖家了,下回再給你們。”
衆人哭笑不得,正好沈氏聞訊走了出來,荷衣便托她們準備茶水,自行跑回了鸾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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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徑直上了樓,讓绡娘準備筆墨,在一張宣紙上鬼畫符般描了半天,直到晚膳時才起身洗手。
樓外響起喧鬧聲,有人歡呼着奔進來喊道:“娘子,殿下過來了,您快下來接駕。”
荷衣應了一聲,整衣理妝畢,帶着绡娘等人疾步下樓。
鸾鳳樓的宮人們早在階前列隊站好,見荷衣出來,沈氏便招呼她到前面去。
荷衣剛站定,就見一行人從桐蔭盡頭緩緩走來。
打頭陣的是兩名年輕官員,然後才是身着澹青外衫的太子,廣袖逶迤,步履娴雅,不同于身後輕甲武士的威嚴肅穆,他始終是柔和放松的姿态。
溫燦亮的夕陽落在他臉上,映得他膚色明淨無暇。
他的相貌深肖其母,有着漂亮的五官和流暢的輪廓,就連溫雅沉靜的氣質也像極了母親。
相似的美落在皇後身上,總有些清冷如月光缥缈似幽夢的神秘悲戚,霧霭一般捉摸不透,無人知其心所向,無人知其心所憂。哪怕站在盛寵巅峰,依舊是脆弱易碎的樣子。
她只做了不到兩年的皇後,如今對大部分宮人來說,她已是镌刻在昏黃紙頁上的傳奇。
而太子則是未來,他的容貌隐藏在旭日的輝光裏,留給世人的是堅毅深邃的眼神,和皇家子弟該有的疏離驕矜。
人無完人,他自然也有不足之處,但那些不足卻非常人所能看見。
荷衣好像看見了,只是她還不确定。
正失神之際,太子已經到了面前,不着痕跡地托起她的手肘,示意衆人平身。
膳廳設在樓下,寬敞而明亮,簾後還有人奏樂助興,令人食欲大增。
今晚的菜品變了花樣,侍膳女官也不似昨晚嚴苛,荷衣吃得很開心,太子從旁看着,心情甚是愉悅。
荷衣見他食案上又是寡淡的素蔬瓜茄,心下恻隐,夾了塊紅馥馥香噴噴的蜜純煎魚,用小玉盤托過去道:“殿下嘗嘗這個,又香又脆又甜。”
太子含笑婉拒,依舊慢條斯理地吃着盤中餐。
荷衣有些挫敗,咕哝道:“你怎麽跟我十一叔一樣整天食素……”
她話還沒說完,太子的臉色便為之一僵,箸頭頓在碗口,氣氛霎時冷了下來。
荷衣耳畔響起魯王李承運的警告,背後冷汗飕飕直冒,她不知道太子和王約有何過節,但看得出來确實頗為忌諱。
正在她絞盡腦汁想補救之計時,太子卻微微一笑,神色恢複如常,并接過玉盤嘗了嘗,贊許道:“味道不錯,确實焦香可口,不過我晚膳習慣清淡,不然睡不好。”
荷衣呆望着他,而他則若無其事的進食,直到碗中不剩一粒米。
是夜,太子将要就寝時,紫煙托着一封信函急急來見。
“出什麽事了?”他迎上來問。
“鸾鳳樓那邊送出來的,”紫煙氣喘籲籲道:“王家小娘子寫給魯王的密函,您看……要不要過目?”
太子失笑,擺了擺手道:“私拆小女孩的信箋,算怎麽回事?幫她送出去就是了。”
“可是……”紫煙遲疑道:“萬一有什麽……”
“能有什麽?”太子瞥了她一眼,“我想讓她住得自由舒心,而不是時時被監視,事事受牽制。她要如何,便如何。”
紫煙無話可說,躬身道:“屬下明白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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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很快就到了荷衣手中,魯王囑咐她以後說話留意點,自己會安排王約出京避風頭,叫她不要擔心。
荷衣看完後立刻将信箋燒成了灰燼,可心裏仍百思不得其解,就因為她提了一句,王約便會有殺身之禍?
太子看上去頗為和善,怎麽也不像草菅人命的樣子,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她自是不敢問,一連惴惴了好幾日,沈氏不明所以,悄悄報給了紫煙。
紫煙也一頭霧水,便去找太子商量。
太子心裏有數,只是不好明言,拍了拍案頭那摞拜帖道:“你看看這個。”
紫煙膝行過來,小心翼翼地捧過去看。
“許相聽說東宮來了外客,想送孫女前來陪伴,馮公、蔡侯、鐘老亦有此意。”他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道。
紫煙屏氣凝神,将拜帖放回原位,退開幾步站起身道:“子都曾見過王娘子,必是他回家後說漏了嘴,許相才會有此念頭。殿下有何打算?”
“原本不欲做回應,可——”他轉頭望向窗外,目光沉靜如水,“你說她這幾日不開心,想必因為這裏缺少玩伴。不如就準了,有人陪着總比悶在宮苑裏強。”
紫煙失聲道:“殿下,您可想好了,一旦開了先河,以後再想推拒就難上加難了。”
太子挺直了腰背,淡笑道:“對帝室而言,婚姻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交易,我又何必在這種事上做無謂的抗衡?王家在徐揚兩州根基深厚,那邊想要穩固,少不了他們。就算沒有盟約,這東宮女主也必出自他們家,其他人要争便争吧,總不能連個念想都不給人留吧?”jsg
紫煙訝然半晌,實在耐不住好奇,斟酌着道:“屬下看過王氏族譜,這一代的閨秀中最矚目的是大娘子王芫,但她已有婚約,且年歲……”
似乎背後品評女子年齡不太禮貌,她不覺頓了一下,又道:“其他幾位姊妹各有千秋,但年貌相當者也都已許人。像他們那種世家大族,女兒是根本不愁嫁的。”
她實在揣摩不到他的心意,他也無意洩底,依舊波瀾不興,屈指敲了敲案角道:“這些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時下洛陽女兒間流行什麽游戲?你去打探打探,好做安排。”
紫煙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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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再見子都,是在逍遙池畔。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1],被衆女環繞着,猶如一只驕傲的鳳凰。
都來這麽些時日了,太子卻突然要為她設宴接風,還邀請了許多京中貴女。
按理說她該是客,但紫煙卻要她做東道主,親自籌謀。
荷衣哪懂這些?可話語權既給了她,便也由不得別人了。
她決定在逍遙池邊搭棚,設百果敲冰宴,反正宮中物品豐盈,應有盡有。
用過早膳,宮役們便在池畔搭好了涼棚,不多時就按位次擺上了長案和坐席。
宮娥們正将洗好的甜瓜、鵝梨、白桃、紅李、金杏、青柰、蒲桃等一一送過來,除此之外還有新制的烏梅、山楂、桑葚、甘蔗、木瓜、荔枝、椰子、葡萄等果汁。
最後藏冰室會奉上晶瑩剔透寒意森森的冰塊,盛放在巨大的玉盤中,賓客們可自行敲取,再佐以果醬或奶酪食用。
荷衣對自己的點子非常滿意,這都是她喜歡的,太子聽了也贊不絕口,并全力配合。
她還讓人準備了許多小舟,準備帶大家去劃船,等到又累又熱的時候,就能盡情享受了。
計劃很完美,然而賓客們亮相後她卻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