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木樨蒸(二)
木樨蒸(二)
逍遙池邊正?鬧得雞飛狗跳時, 遠處值守的宮人看到了曲徑深處越來越近的傘蓋。
鍍金銅寶珠頂在烈日下光耀奪目,傘面?上?的五彩雲龍文浮光躍金,似要沖天而起。
“殿下來了,快準備接駕。”宮人轉頭喊道。
圍攏的貴女們迅速做鳥獸散, 匆匆整衣理妝畢, 由女官們領着去道邊接駕。
這還是第一回私下見駕, 可得留個好?印象,衆人俱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卻又知道他不喜浮華跳脫,便也不敢太過表現, 只能盡量做沉靜娴雅狀。
傘蓋下的金铎叮當作響, 腳步聲也愈來愈近,衆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時竟忘了方才的鬧劇。
太子緩步踱來,鳳眼徐徐掃過衆女, 卻不見那張熟悉的臉容,心下頓覺失望。正?欲詢問,便聽?到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面?色不禁沉了下去。
“殿下且慢, 微臣先?去看看……”家丞也聽?到異動,生怕他受到沖撞, 正?想攔下卻被他一個眼刀給喝退。
“怎麽不見王家娘子?”不等太子開口, 随侍的子都忙問道:“還有馮家娘子, 平時就屬她最咋呼,怎麽今日?影子都不見?”
“兩位娘子劃船時起了沖突, 王娘子将馮娘子推下船, 以致馮娘子溺水,馮家婢媪們氣不過, 就……就把王娘子的人給打?了……”當先?的女官戰戰兢兢道。
聽?見和?自家妹子無關,子都這才暗暗舒了口氣。略一尋找,就見許雲亭正?在群芳中朝他眨眼,神色好?不得意。
“王娘子何在?”太子的聲音帶着幾分?冷意,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讓人難以捉摸,但這回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糟糕。
沈氏匆匆奔出來,伏跪在地?叩頭道:“妾身失職,沒能看護好?王娘子,請殿下嚴懲。”
紫煙上?前将她扶起,肅然道:“現在不是論罪的時候,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不遠處的茵席上?,荷衣釵橫鬓亂,滿面?烏糟,正?裹了件女官的外袍瑟瑟發抖。绡娘和?悠悠、冉冉陪侍在側,俱都鼻青臉腫,慘不忍睹。
另一邊的茵席上?,剛清理完口鼻的馮采文滿身狼狽,頭暈耳鳴,蝦米似得弓着身子不住幹嘔。
太子疾步走來,略略掃視了一眼,便已明白了大概。
荷衣驟然看到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不覺愧悔交加,把臉深深地?埋在了臂彎裏。
而馮采文驚魂未蔔,又見太子面?如?寒霜,生怕帶累父兄,不禁渾身發抖失聲恸哭。
印象裏馮家女彪悍潑辣,無法無天,而荷衣則是個嬌氣小?哭包,怎麽這會兒卻反過來了?
太子見她沒有大礙,也就定下心來,吩咐女官帶她們下去更衣,又命人将绡娘等送去包紮上?藥。
然後,他便若無其?事地?吩咐一切照舊,準時開宴。
此事就這麽不了了之?衆人雖滿心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只有馮家下人忍不住暗地?裏嘀咕。
水邊的彩棚有男女之分?,中間以紗屏隔絕。
男賓那邊除了太子,還有他的數名侍從,皆是名臣之後,且相貌出衆才學過人。其?中最受女賓歡迎的,當屬許家子都。
所?以當他過來找妹妹時,衆女并未覺得唐突,反而興致勃勃地?聽?他說笑,渾然沒注意到太子何時離座,直到開宴的鐘磬聲響起,太子陪着羅衣熠耀、錦袖分?披的荷衣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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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本想從善如?流,也學着貴女們打?扮,卻遭太子否決。
“今日?你是主?,從來都是客随主?便,哪有主?人反被客人的意志左右?”他負手立在衣櫥旁,眼中滿是鼓勵,“你喜歡什?麽便穿什?麽,自己開心就行,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
荷衣躊躇道:“這樣會有點……不合群。”
“你在家裏的時候,會有這個顧慮嗎?”他柔聲問道。
荷衣搖頭道:“我?在家裏的時候,從不見外客,自不用考慮這些。”
“那近日?也無需考慮。”他語氣堅定道。
荷衣長吸了口氣,選了孔雀紋羅衫和?曳地?石榴裙,梳驚鹄髻,又貼花钿,繪斜紅、點面?靥,打?扮得光彩照人,看着鏡中麗影,心底陰霾盡掃。
“馮娘子玉體抱恙,正?在知閑閣休憩,而且她也不宜食用寒涼之物,孤已派人為她送去合适的膳食。諸位娘子無需挂念,且自開懷吧!”
衆女謝恩,躬身等他入座。
荷衣正?欲回去,卻被他輕輕拽住了手腕。
“孤幼年時,曾拜在王四先?生門下,先?生夫婦于孤而言,猶如?再生父母。先?生夫婦不幸早逝,王娘子是他們唯一的掌上?明珠,她和?孤一同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她今入京,于情于理,孤都應當全力照拂。此後東宮便是王娘子的家,諸位娘子若得閑,歡迎前來做客。”他面?色寧靜,語氣平和?地?宣布。
衆女恍然大悟,一時又驚又喜,紛紛圍上?來同荷衣重新敘禮,唯有許雲亭神色複雜。
除了落水的小?插曲,宴會舉行的很順利,賓主?盡歡。
只是馮采文始終未露面?,直到次日?,許雲亭才得知她因失儀驚駕之罪被遣送回府,此生不得入宮,其?父受牽連被罰俸半年,其?母因教女無方被虢奪诰命,馮家仗勢欺人的婢媪皆被發配掖庭為奴。
“這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許雲亭駭然道。
“子都你覺得呢?”中堂的逍遙椅上?,一位須發皓白的清癯老者悠悠問道。
“回祖父,殿下向來寬仁,但此次卻雷厲風行,對馮家毫不留情,孫兒覺得他應該是為了敲打?勳貴,殺雞儆猴。”子都胸有成竹道。
白發老者笑着颔首,追問道:“還有呢?”
子都望向妹妹,攤手道:“還是亭兒來說吧!”
許雲亭款款走過去,跪在腳踏旁,思忖jsg道:“孫女覺得,殿下是在替那王娘子出頭。只是孫女不明白,殿下既如?此看重她,為何不公開他們的關系?”
老者作勢欲起,許雲亭忙傾身去扶,子都也過來搭了把手,将他從椅中攙了出來。
這老者雖年過古稀,但精神矍铄,中氣十足,絲毫不顯老态,他便是衛朝開國第一名臣——丞相許書懷,也是太子最敬重且忌憚的人。
“只要天子還在一日?,太子就只能是太子。王家那邊不施壓,婚事能拖就拖,于太子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許書懷在堂前踱了幾步,轉向許雲亭道:“那王家小?娘子如?何?”
許雲亭面?露難色,望向子都道:“兄長……有何高見?”
子都抱臂倚在門口,苦笑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對她不甚了解,怎好?評價?”
兄妹倆互相推脫,誰都不肯說,許書懷好?奇道:“這種事情何須謙讓?有什?麽便說什?麽。”
許雲亭見兄長堅決不開口,只得硬着頭皮問道:“祖父說的是哪方面??”
許書懷道:“品貌?性情?才學?資質?”
“品貌倒是上?乘……性情和?資質實在不好?品評,至于才學……恕孫女驽鈍,實在沒看出來。”許雲亭無奈道:“她就像個小?孩子一樣。”
子都走過來,默默道:“我?聽?謝九說過,這王娘子幼時受過重傷,落下了嚴重的腦疾,所?以……智力可能不及常人,也是挺可憐的。若非如?此,王家怎可能隐忍這麽多?年?”
許書懷拍了拍腦袋道:“想起來了,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搖了搖頭,長嘆道:“妖後誤國呀,當年若非她一力堅持,陛下怎麽會答應這門婚事?”
許雲亭偷眼去瞧,果見子都臉色微變,不悅道:“祖父,您別什?麽都往皇後頭上?推,真?正?拿主?意的是陛下,她若真?有本事颠覆朝綱,何至于落到這般田地??”
許書懷屈指在他腦門敲了一下,沒好?氣道:“你小?子……不會還往崔園跑吧?若是讓殿下知道,哼,小?心狗腿。”
子都退後兩步,捂着腦袋道:“您說什?麽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打?殿下被冊封為太子,崔園便謝絕外客……何況我?如?今有正?經差事,哪能到處亂跑?”
昔年洛水南岸百家争鳴,各派名師皆去講學,其?中以儒家最盛,道家那邊幾乎無人問津,忽有一日?來了個神秘女子,長發如?瀑,氣質絕塵,周身皆籠在幂籬中,每逢開壇風雨無阻。她身邊有個兇神惡煞的虬髯大漢,護法一般長随左右。
這奇景惹得不少纨绔子弟趨之若鹜,子都當然也在其?中,并有幸得以結識佳人,可後來才知道那是隐姓埋名的前皇後崔氏。
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時候,幾個少年哪怕知道了她的身份,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執意結交,無關風月,只以姐弟相稱。
他們仰慕她、欣賞她也同情她,就像看一段舊時的傳奇。但傳奇終究會謝幕,帝後正?式和?離後,崔園的大門便永遠關閉了。
想到往昔,豁達如?子都,眼中也流露出幾分?失落。她可能在愚弄他們,算計他們,刻意報複他們的長輩,可無論如?何,他從未後悔過。
“哎,殿下不是邀請你們進宮陪王娘子玩嗎?”他回過神來,沖妹妹道。
許雲亭擺手道:“我?才不去,萬一不小?心開罪了她,你這個太子舍人也別當了。”
“以後大概都不會有人去。”許書懷回過味來,撫着長須道:“哪怕殿下明裏将王娘子當做師妹,可暗地?裏卻為了她大出惡氣,這偏向如?此明顯,但凡有氣性的人,誰會去自找沒趣?經此一鬧,可能想追逐太子妃之位的人都要少一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