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樨蒸(三)
木樨蒸(三)
子都恍然大悟, 激動道:“我明白了,殺人誅心啊!他這一招不是明擺着告訴大家?,以後不管誰嫁進東宮,都不能碰他好妹妹的一根毫毛。就算起了口角或沖突也只能忍讓, 不可?與之争鋒, 因為他會無條件向着?好妹妹。你?們想啊, 當時在場的哪個不是千嬌萬寵長大的?偏生這妹妹還是個小炮仗,一點就着。誰能受得了這委屈?”
“她們開始還挺高興的,想着?原來?是師妹呀, 不必當回事, 可?到了後面?就都笑不出來了。”妹妹雲亭幸災樂禍道。
“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回去吧!”許書懷打?了個呵欠,擺手道。
兩人拜別祖父,待出了庭院, 子都才問道:“你真沒有入主東宮之心?”
雲亭白了他一眼道:“我可?不想步姑母的後塵。”
想到瑤光寺的姑母,兩人都不禁默然。
好好的丞相?嫡女,後半生卻?只能伴着?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誰能不唏噓?
“阿兄, 你?跟随太子多年,對?他也算有幾分了解, 你?覺得以他的為人和性情, 真會踐諾娶那個王家?癡女?”步出院門, 正要分手時,雲亭忽然問道。
子都撇了撇嘴道:“人家?只是有病, 興許哪天就治好了, 你?嘴巴別這麽毒,至于太子……”他苦惱地搖搖頭道:“我還真不了解。”
東宮, 鸾鳳樓。
被談論到的兩人剛用過晚膳,太子起身欲告辭,荷衣主動提出相?送。
經過昨天那件事後,她對?太子的态度便大為好轉,連他那些古板的小癖好都看順眼了。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誰會讨厭一個關鍵時刻支持自己的人呢?而且他還替绡娘和悠悠、冉冉出頭,這讓她分外感動。
“殿下先等?等?,我去拿樣東西。”她飛奔上?樓,取來?了一只尺許長的卷軸。
“這是何物?”太子有些好奇。
“待會兒就知道了。”荷衣神神秘秘道。
暮色将至,幾名宮娥正舉着?火炬将樓前燈臺一一點亮。
兩人沿着?石徑往前走,随從們不疾不徐地跟在數丈後。
荷衣指了指梧桐樹影後道:“那頭是逍遙池。”
太子贊許一笑,“記性真好,才來?幾天就能辨出逍遙池的位置了。”
荷衣假裝不動聲色,可?嘴角早就翹了起來?。她低頭展開手中卷軸,太子靠過來?辨認了半晌,哭笑不得道:“這是你?畫的東宮輿圖?”
按理說輿圖可?是機密要件,尤其是東宮的,但荷衣這份就送張貼在城門口,想必也沒幾個人認得出來?。
她的畫功這些年毫無進步,就連筆跡也和幼時一般,瘦長些的像蚯蚓爬行?,圓潤些的像矮胖冬瓜,加上?偶爾的缺筆少劃,除非特別熟悉,否則很難認全。
“衣衣,你?畫這個做什麽?難道怕迷路嗎?”內苑屋宇綿延,廊庑曲折,園囿繁茂,山石巍峨,若無人帶路,的确會找不到方向。
“不是啦,”荷衣指着?一座座建築上?标注的文字道:“殿下,你?看這些。”
太子困惑道:“這是各處的名字啊,有什麽稀奇?”
荷衣扳着?手指頭道:“[1]虛白軒、知閑閣、松茂齋、方生館、逍遙池、秋水院、尚志院……”
她如數家?珍般将十多座建築的名字背了出來?,太子滿面?欽佩道:“這才幾天,你?居然記住了這麽多地方?”
荷衣得意道:“還有更厲害的呢,那日聽到殿下說莊子,我便向沈姑姑打?聽,這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先賢。每晚睡前我都讓颉之和颃之讀他的書,雖然聽得不大懂,可?也明白了一件事。”
太子下意識接口道:“這些名字全都出自《莊子》。”
“哎呀,誰讓你?說出來?的?”荷衣不滿地跺腳道:“這是我發現?的。”
太子忍俊不禁,賠禮道:“我錯了,下回一定不急着?搶你?的話。”
荷衣快走了幾步,轉過身道:“可?是有件事很奇怪,為何鸾鳳樓的名字在書中找不到典故?”
太子耳根微燙,這座樓是參考栖梧院的圖紙修建的,名字起得随意了些,沒想到她平時稀裏糊塗,竟能注意到這個細節。
“是不是把我當外人,所以我住的地方起名這麽随意?是我配不上?莊子嗎?”她歪着?頭,氣呼呼道。
太子急中生智,連忙道:“絕無此?意,其實鸾鳳樓的名字也和莊子有關。”
“我雖然讀書少,可?我認識的人個個博學,殿下休想蒙我。”她語氣嚴肅道。
太子清了清嗓子,吟道:“鸾鳳避罻羅。遠托昆侖墟。莊周悼靈龜。越稷畏王輿。[2]”
“咦?”荷衣氣焰頓消,“還真有關系啊!”
這幾句詩是嵇康所作,荷衣并未聽過,也不解其意,但有一點很明白,‘鸾鳳’二?字離‘莊周’很近,顯然是有關系的。
越jsg往前走天越黑,荷衣停下來?道:“就送到這裏吧!”
太子失笑道:“從來?都是客人讓送行?者留步,哪有送行?者自己止步?”
“可?是……”荷衣狡辯道:“我才是客人呀。”
太子知道她怕黑,也不拆穿,便溫聲道:“的确很晚了,那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其實……要怪就怪你?住的太遠,”荷衣抱怨道:“不然我可?以把你?送到門口。”
夜色模糊了她的面?容,只有眼底的天真嬌憨一如往昔。
幼時的住處隔了一片水域,要走悠長曲折的棧橋。
橋上?有高高的桅杆,風燈徹夜不滅。
荷衣出生那一年,他正式拜在她父親門下,每日跟着?他讀書習字。她到了蹒跚學步的年齡,便由父母牽着?送他回家?。
再往後幾年,則是她牽着?小狗,每日裏蹦蹦跶跶過來?,晨起迎接幕落送行?。
母親離開後,先生曾想讓他過去同住,這樣方便照應,也省了來?回走動,但他卻?不願意。
他們都待他極好,可?這裏有母親留下的痕跡,還有婉姨和看着?他長大的嬷嬷們,他若是走了,那麽家?就沒有了。
荷衣的童年想必是寂寞的,因為她唯一的玩伴心思全都在書山學海中,他拼命想長大,想汲取更多知識和力量,陪她的時間便寥寥無幾。
她最快樂的時候,大概是每一個朝朝和暮暮。
“我可?以搬去培風臺住,這樣不就近了?”他收回思緒,帶着?幾分彌補心思提議道。
荷衣喜不自勝,連忙翻開輿圖,湊到路邊的燈臺旁尋找位置。
太子笑着?跟過去,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在逍遙池東邊,以前我也住過,都不用修整,可?以直接搬過去。”
荷衣順着?塗成墨球的逍遙池找過去,總算尋到了培風臺,興奮道:“殿下要是住在這裏,離我确實近了許多。”
她将圖紙重又卷好,神色間難掩激動,小聲嘀咕着?什麽。
太子好奇道:“你?在說什麽?”
她有些忸怩着?重複道:“殿下真好,我都有點舍不得了。”不等?他反應,便抱着?圖紙轉身跑了。
太子望着?她兔子般逃竄的背影,有些好笑道:“慢點,小心摔了。”
真是個孩子,他在心裏感嘆道!
繼而猛地一驚,不知何時開始,他像是歷盡滄桑,如同一個活了千百歲的過客,漠然俯瞰着?衆生。
他在那座古拙的重瓣石蓮燈臺旁站了許久,随從們靜靜侍立在一邊,誰也不敢出聲驚擾,直到月上?中天,浮光落在他襟口的繡紋上?,他才緩過神來?,吩咐道:“以後就宿在培風臺吧!”
馮珂躬身道:“是,微臣明日便帶人打?理。可?是……”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神色有些為難。
太子眸光澄澈,若無其事道:“有何顧慮?”
馮珂結結巴巴道:“眼看着?……天、天就涼了,您本就受不了寒,那高臺上?……”
“到時候再說吧!”他撂下一句話,轉身往回走去。
既然他打?定了主意,馮珂也不敢再有異議,忙招手示意衆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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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搬家?,想必是很熱鬧的。
尚志院在前殿和後苑之間的宮道旁,就位于掖門裏頭,是高階女官們的住處。
荷衣用罷早膳便去找紫煙,想着?索性無事,不如去幫幫忙。
紫煙正在院中練功,一杆銀槍舞得虎虎生風,聽到荷衣的話,笑得差點握不住槍杆。
她順勢收了功,将銀槍丢給一邊侍候的小黃門,接過棉帕邊擦汗邊去牆根處洗手。
荷衣跟過來?,笑眼彎彎地恭維:“姑姑身手敏捷,武功高強,只要有您在,壞人便不敢動殿下一根毫毛……”
紫煙又被她逗樂了,可?笑着?笑着?卻?覺得眼底滾燙。許是被汗水所蟄,一陣刺痛襲來?,疼得她想流淚。
身為李家?武婢,受命保護主母和世?子,卻?讓賊人在眼皮底下得逞。
往事已亦,無人質詢,無人問責,無人治罪,但她無法原諒自己。哪怕過去了十七年,每次想起仍愧悔交加難以自抑。
“姑姑——”荷衣迫不及待道:“快說說,我能幫上?什麽忙?”
紫煙迅速洗了把臉,調整好思緒道:“幫忙就不必了,不然別人就沒差事幹了。你?若是有興趣,我帶你?去曬衣臺轉轉。”
“曬衣臺?”荷衣納悶道:“總不會是看衣服吧?”
“正是。”紫煙放下棉帕,整了整儀容道:“過幾天殿下要去城外祭秋,這兩日內直局正搗騰着?晾曬修補冠服。”
‘內直局’三個字如雷貫耳,荷衣差點跳起來?,為怕她起疑,連忙按捺住激動道:“我只見?過殿下穿常服,還不知道其他衣服是什麽樣,姑姑帶我去見?識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