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木樨蒸(四)
木樨蒸(四)
紫煙心下竊喜, 當即應了下來。
她正琢磨着怎麽讓荷衣見識一下皇家威儀,從而生出幾分?向往或野心,這不就是現成的機會嗎?
但她身為東宮女官之首,須得先?處理庶務, 荷衣正好一直跟着, 順便熟悉各處官署。
東宮正門為崇明門, 門內左右是鐘樓和鼓樓,前殿也稱前三?殿,即明德殿、嘉德殿和崇教殿。
前三?殿除年節大禮、朝賀、宴飲外, 平時大都關閉。太子常居麗正殿, 也是日?常辦公接見朝官之地。
與麗正殿一門之隔還?有座殿堂,是未來皇太子妃的居處,荷衣知?道後便有些?不舒服,所以?從未去看過。
約莫亭午時分?, 她們終于來到了內直局。
謝衡不在?,底下的人說他在?府庫檢視物品,紫煙便領她去了曬衣臺。
“哇, 好壯觀!”荷衣望着一排排高大的烏木椸架感慨道。
架子前設有半人高的條案, 案上覆着缦布,各色冠飾陳列其間, 日?頭?煌煌, 華光滿目。
饒是荷衣自以?為見慣奇珍, 看到這景象也不覺瞠目結舌,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內直局的屬官和宮人正穿梭其間, 忙得熱火朝天, 聽到動靜才放下手中活計,轉過來躬身道:“見過內官, 見過王娘子。”
荷衣指了指自己,小聲道:“他們居然認得我??”
紫煙笑而不語,擡手道:“大家都去忙吧,不用管我?們。”
荷衣望着琳琅滿目的華裳,自言自語道:“太子殿下居然這麽多衣服?他穿的過來嗎?”
“不同場合有不同的衣服,有時候一天要換好幾次。”紫煙笑吟吟道。
荷衣眼皮一跳,不自覺的吸了口冷氣。
“将來你家夫君每日?都要換好幾身……”魯王戲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連忙晃了晃腦袋,心想着此人真無恥,都沒成親呢,就自稱人家夫君。好在?太子答應庇護她,魯王再嚣張也過不來。
紫煙挽着她走到中間高案前,緩緩道:“其實也就三?大類,衮冕、具服和公服。瞧,這套就是衮冕!”
那冠架上放着一頂冕冠,白珠九旒,紅絲組纓,犀簪導,青纩充耳一應俱全,看上去威嚴肅穆,令人莫敢逼視,兩?名宮人正圍在?旁邊悉心擦拭。
對面椸架上挂着一套黑衣纁裳,上面的紋樣很眼熟,荷衣想起見過的帝王畫像,驚喜道:“這個?我?認識,是皇帝的……”
紫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啞聲道:“小祖宗,話別亂說,會出大事的。”
邊上的宮人也吓得手抖聲顫,齊齊道 :“娘子慎言。”
荷衣扳開紫煙的手,結結巴巴道:“怎……怎麽了?”
紫煙喘了口氣,沉聲道:“天的冠冕是十二旒,太子是九旒。天子衮服是十二章紋,太子是九章紋,這可不能記混。”
不就差了三?串珠子三?個?花樣嗎?至于這麽……荷衣見她們神情嚴肅,如臨大敵,便不敢亂問,只拼命點頭?。
衮服內層層疊疊,腰間除了革帶還?有金鈎鲽和大帶,并配玉具劍、玉镖首、瑜玉雙佩及雙大绶……
“這個?小斧頭?是什麽意?思?”荷衣指着衣領上黑白兩?色的斧形紋樣悄聲問。
“這種圖案是帝後和皇太子中單領子上的,有殺伐決斷之意?。”紫煙耐心解釋道。
“穿得這麽厚重繁瑣……還?能走得動路嗎?”荷衣撓了撓頭?,發?出最淺顯直白的疑問。
紫煙無言以?對,終是沒忍住,反問道:“難道穿着衮冕下地幹活騎馬打仗?”
“那……穿着幹什麽?”荷衣轉過頭?,眨巴着眼睛認真發?問。
“只有陪同陛下祭祀、拜谒祖廟、行冠禮還?有……”紫煙頓了一下,凝視着她的眼睛道:“納妃的時候才穿。”
荷衣若有所思,忽又大驚小怪道:“我?聽說殿下要娶好多妃嫔的,每娶一個?都穿戴成jsg這樣,也太受累了吧?”
紫煙揉了揉太陽穴,耐下性子道:“只有迎娶太子妃才用行大禮。”
荷衣恍然大悟,嘀咕道:“那還?好,也就一次……”接着突發?好奇,轉向她道:“姑姑,殿下也老?大不小了吧,訂過婚沒?”
紫煙轉身去看別的,沒好氣道:“不清楚,不知?道,娘子不如自己去問。”
荷衣跟上來,搓着手道:“這種話,我?哪裏好意?思問?”
紫煙這半天已經無數次慶幸自己沒有成婚生子,不然帶孩子一定會被煩死。
看到她拿着小毛刷,興沖沖地幫忙清理镂空帶銙間的灰塵後,她便知?道如意?算盤打錯了,開竅哪有那麽容易?
“這條腰帶是什麽時候用的?”荷衣問捧着玉梁珠寶钿帶的宮人。
“搭配那邊的平巾帻、紫褶、白袴,乘馬時所用。”宮人指着旁邊椸架道。
荷衣總算看到了一套不那麽繁瑣華麗的衣服,贊許道:“這個?挺好看,穿着的話行動也方便。”
“不過,我?好像還?沒見過殿下騎馬。”她嘟哝道。
“前次巡視太倉回?來摔傷了手臂,可把那些?老?臣吓壞了,來回?勸谏過好多次,不許殿下再騎馬,說太危險了。”宮人道。
荷衣面皮微燙,讪讪地直起身來。
要是大家知?道真相,怕是得把她千刀萬剮吧?她有些?後怕,悄悄撇了撇嘴,正欲去找紫煙時,卻聽到熟悉的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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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衡着深綠袍服,配九銙銀帶,正指揮幾名宮役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擡過來。
荷衣聞聲激動不已,繞過一排排烏木椸架奔了過去,歡呼道:“謝阿兄——”
謝衡正和紫煙寒暄,看到她時并不吃驚,略略作了個?揖,淡淡道:“王娘子也在?啊!”
許久不見,怎麽開口這麽生分??好像突然變成了陌生人,荷衣倍感失落。
紫煙早知?其中貓膩,笑着攬過荷衣道:“這孩子可真是熱心腸,聽說殿下要搬去培風臺,一大早就過來想幫忙,可這宮裏哪裏缺幹活的人?再說了,就算真缺人手,也不敢勞動貴客呀!”
謝衡像是才聽說,愣了一下道:“殿下怎麽好端端要搬去後邊?他平日?也沒有游園泛舟的喜好呀?這多不方便……”
紫煙拍了拍荷衣的肩道:“九郎有所不知?,王娘子住在?鸾鳳樓,離麗正殿太遠了,說是不方便探望,便纏着讓殿下搬過去。”
“當真?”謝衡大為驚異,喜道:“殿下真就同意?了?”
他比誰都盼着他倆趕緊挑明,最好今天就把婚事辦了,這樣也好絕了王芫的念。
“我?……”荷衣窘迫不已,剛要開口解釋卻被紫煙洪亮的嗓門蓋住了,“那可不?殿下對王娘子簡直百依百順。”
謝衡容光煥發?,喜不自勝道:“這可太好了。”
紫煙性情豪爽,又寬厚仗義,太子身邊的伴讀和她關系都不錯,謝衡也不例外。
當日?荷衣想找人去東宮搬救兵,找上謝衡後,他第一時間便取找了紫煙。也是那件事引得太子生疑,決定接荷衣進宮。
紫煙怕他受牽連,早就暗中透露給了他,所以?他這些?時日?一直刻意?避着荷衣。
“不是……你們在?說什麽?”荷衣急得快哭了,總覺得他不該是這個?反應。
“恭喜王娘子,賀喜王娘子。”他轉向荷衣道。
荷衣眸底窩着兩?汪淚,鼓起勇氣拽住他袍袖,将他扯到邊上沒人處,扁着嘴巴道:“什麽喜不喜的,謝阿兄你在?說什麽?我?來京城就是為了退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不谙世事,可他不能跟着犯糊塗。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事關重大,豈能說退就退?”他板起臉道。
“可是……我?要是不退婚,怎麽能嫁給你呢?”荷衣哽咽了一下怯生生道。
謝衡吓得一個?趔趄,慌忙擺手道:“不可妄言,這話若讓旁人聽到就麻煩了。”
荷衣見他滿頭?冷汗神色大變,不禁也吓了一跳,知?道他定然是忌憚李承運,也有些?後悔方才的魯莽。
“我?以?後不說,只藏在?心裏。”她懇求道:“這樣好不好?”
謝衡頭?大如鬥,知?道和她說不通道理,只得冷下心腸道:“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娶芫娘。若将來婚約有變,那我?就投筆從戎,去戍邊報國。你也知?道,我?們謝家兄弟衆多,綿延香火不缺我?這一個?。”
荷衣心神巨震,顫聲道:“我?就這麽不堪嗎?你寧可終身不娶,也不願入贅我?家?你以?前……以?前明明……明明很喜歡我?……”
“你是個?好孩子,但我?們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荷衣,你是不是記錯了?”謝衡手足無措道。
她緩緩蹲下,雙手緊緊抱着腦袋,指關節因太過用力有些?泛白。
腦後一跳一跳,像是有看不見的小蟲子掙紮着要蹦出來,她痛苦地呻.吟着,模糊而殘破的畫面在?眼前陣陣浮現:
年幼的她蹲在?花園裏挖蚯蚓,對面站着個?錦衣華服的小少年,眉目俊朗,笑容明亮,正彎着腰同她說話:“小荷衣,謝阿兄要回?家去了,明年再來看你,好不好?”
“你家在?哪裏?”她悶聲問道。
“洛陽。”他朗聲道。
“很遠嗎?”她擡起頭?,看見他身側站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容顏酷似王芫。
“荷衣,來,姊姊帶你去洗手,咱們一起送送九郎。”少女聲音輕柔似夢,微笑着朝她伸出雪白柔荑。
她轉身飛奔向池塘,費力地折了一枝碧玉盤似的荷葉,弄得自己滿身泥污,她要把他送給那個?少年,這樣他就會記住她。
但她到底沒趕上,淚眼朦胧中,只聽到煙塵盡頭?的馬蹄聲。
旁邊有人在?喚她,聲音關切而焦灼。但她頭?暈目眩兩?耳嗡鳴,什麽話也不想說。
漫無邊際的黑暗一陣陣湧來,她拼力抵抗着,想看清雲翳中掠過的模糊畫面:
每年夏天她過生辰時,那個?少年都會從遙遠的洛陽來探望。
但他大都站得遠遠地,只和绮娘她們打聽她的狀況,有時候她會隔着池塘或花叢偷偷打量他。
怎麽會記錯呢?八年了,每個?生辰他都會帶着賀禮去為她慶祝,偶爾也會試探着同她說話。
她見過她許多次,可她記不住他的樣子,他總是來去匆匆,她剛記住便忘了。每次她在?大庭廣衆之下問他是誰時,都會引起滿堂哄笑。
每年她最期盼的便是過生辰,可慢慢地又會忘了在?等什麽,直到再次相見。
她應該對他說過長大了要嫁給他吧?她記不得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姊姊的未婚夫?她也記不得。
但等待是刻骨銘心的,哪怕一切都忘了,她也永遠記得那種感覺。
她等過花開,等過月圓,等過天亮,等過雲起,只要等待就一定會有結果。
有一天他會離開,有一天他會回?來,她一直都知?道,怎麽可能弄錯呢?難道真的是她搞錯了搞錯了?
“找禦醫,快去找禦醫……”
耳畔呼聲越來越遠,她終至無力,軟倒在?紫煙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