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木樨蒸(五)
木樨蒸(五)
午膳時分, 麗正殿鴉雀無聲。
子都垂手侍立在西偏廳外,議事官員早散了,但謝衡還沒出來。
方才?荷衣受刺激發?病昏倒,身?邊只有謝衡。紫煙雖然也在場, 但離了十多丈, 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太子總不會因此就遷怒謝衡吧?他有些擔心。
謝家老父曾任中書通事舍人數年, 掌傳宣诏命,深得天子信賴。
如今雖致仕了,可在百官中聲望不低, 而謝家其他兄弟也大都在朝為官。
上回謝衡遭降職家裏沒說什?麽, 可這次若是再受罰,怕是……
此?刻謝衡倒不怕受罰,只怕降職。
再降下去,王家那頭可就有得說了, 怕是王芫壓力會很大。
他跪得雙腿麻木,太子卻仍伏案疾書,頭也不擡。
牆角銅漏滴答作?響, 伴着筆走龍蛇之聲, 在空曠的廳中極其明顯。
侍候文墨的小黃門隸屬于?內直局,恨不能把頭低到衣領內, 畢竟謝衡是他的主官。
終于?聽到擱筆聲, 小黃門這才?如釋重?負, 迅速收起筆墨整好書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太子轉身?去盥洗, 謝衡眼尖, 見廳中無?人侍候,忙揉了揉酸麻的膝, 爬起來奉上巾帕。
他沉默着接過,仔細擦拭着手上水漬。
“你還在為降職之事耿耿于?懷?”他們很久不說話了,甫一開?口竟有些生疏。
“殿下明鑒,微臣不敢。”謝衡戰戰兢兢道?。
他放下巾帕,緩步踱到了窗前,仰頭看到對面檐角停栖着幾只小雀,叽叽喳喳,甚是熱鬧,不由駐足。
像是怕驚擾到,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你跟随孤多年jsg,向來沉穩明事,為何這回卻如此?沖動?是存心叫孤難堪嗎?”
這話太子家令也問過,謝衡當時只是沉默。可他知道?要是再沉默,東宮怕是待不下去了。
“微臣有私心,求殿下責罰。”他掀袍跪下,重?重?叩頭道?。
“究竟是私心,還是受王家蠱惑,這并不重?要。”太子沉聲道?:“如今最重?要的,是該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轉過來屈身?相扶,謝衡誠惶誠恐,連忙自行起身?,匆匆整着袍褶。
王家大夫人的确有施壓,但還不足以左右他的意志。
荷衣及笄那日的事讓他如鲠在喉,被算計的憤懑和?苦恨充斥在心頭,的确影響到判斷,他答應帶王家姐妹回京,其實是想迫太子盡早做出決斷。
除君臣之誼外,他們也算是朋友。他偶爾會吐露心聲,按照他的計劃,是想等天子回朝後,以游歷之名親自去趟魯地處理此?事。可是荷衣等得,王家大房卻等不得。
“其實,孤也不該全然怪你。”太子緩了口氣道?:“就算沒有你,王家照樣可以送人進京。只是……”他面露苦惱:“陛下對世家成見頗深,原本就不滿意這樁婚。咱們一直騙他說荷衣病情穩定,與常人無?異。可今次他回來,若親眼見到荷衣這種?情形,難保不會做出什?麽偏激事。”
謝衡見他替自己開?脫,心裏很是感動,可聽他說出顧慮又後悔不疊,壓抑着恐懼和?緊張道?:“話雖如此?,可木已成舟,陛下應該不會強行廢除……”
太子嘆息道?:“誰擔心這個?”
謝衡瞥見他臉上的憂傷,心下頓時明白過來,抽了口冷氣道?:“您是怕陛下以此?為由,又去叨擾崔園主人?”
聽到崔園二?字,太子明顯呼吸一窒,烏睫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脆弱和?無?助,“你知道?的,這種?事情他做得出來。”
天子向來喜怒無?常,行事不遵常理,他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事。
為了維護他開?國聖君的形象,無?論他有多出格,臣子們都會用盡全力去善後,去粉飾,這就使?得他愈發?肆無?忌憚,因為這世上沒有什?麽能真正約束到他。
正式和?離後,他常微服前往北邙山,名為巡視在建的帝陵,實則是去崔園附近轉悠,偶爾也去叩門,但高牆內從未有過回應。
這明明是無?故侵擾,卻被外界曲解成想與發?妻破鏡重?圓,這其中定然少不了某些人的推波助瀾,反正大家喜聞樂見。
身?為子女,大公主梅姬只當笑談,只有太子焦首煎心。
他讀過很多書,亦拜過許多師,可沒有一卷書或一位名師能解他心頭之惑:
面對離異的父母,子女當如何自處?
十二?歲那年,看着他長大的李尚宮辭官,欲去崔園投奔舊主。臨行前她苦口婆心地告誡他,若真的顧念着母親,就應當尊重?她的意志和?選擇,不去打擾便是最好的關照,切莫自我感動,以愛的理由行傷害之事。
那些話他牢記于?心,從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倒是遂了父親的心,他就是要發?妻衆叛親離,悔不當初。
可她若無?其事,毫不在乎,他卻輾轉反側,狂躁難安,所以一次次離京巡訪,沿着她當年行過的足跡,誰也不知道?他在追索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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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應當做好心理準備。”謝衡冷靜下來,輕聲道?:“這事到底是崔娘子一力促成的,就算她和?陛下反目,可哪有父母能不管兒女婚姻的?無?論成敗,陛下都有正當理由找……找她商議。”
太子返回書案前,将墨跡幹涸的文書合起道?:“阿姊迄今未婚,嬢嬢也未說過什?麽,她是真的……不想和?李家再有瓜葛。”
謝衡讪讪閉嘴,提到公主,他便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太子拍了拍那疊文書道?:“阿姊上表想早日回京,孤已經?駁回了。”
“這……這是為何?”謝衡不解道?。
他們姊弟前次起了争執,公主一氣之下回了封地,天子下诏苦勸也不予理睬,如今既主動要回來,怎麽能攔着呢?
天子有好幾個女兒,但說到公主,一般特指陽平公主李雅望。
公主小字梅姬,是天子長女,她的身?世極具傳奇色彩,玉牒上雖記在崔後名下,可她并非崔後所出。
她降生時,帝後尚未結合,崔氏還是前朝廢後,被幽禁在洛陽城外行宮。而天子在冀州任刺史,正忙着和?各路諸侯搶地盤。
前齊都城在長安,梅姬自幼跟随祖父和?姑母、叔父等長在京中的衛國公府,投奔父親時已經?四歲。
許是為了彌補愛女,天子待她極為親厚,她所得榮寵是其他弟妹們加起來都比不過的。
“如今陛下不在,我忙于?朝政,根本無?瑕他顧。阿姊若回來,定要興風作?浪,我怕她為難荷衣。”太子很是頭疼。
謝衡啞然,公主雖是女子,性情卻和?陛下一脈相承,又深得聖眷,行事無?所顧忌,若真要生事端,的确防不勝防。
何況她與荷衣雖未謀面,卻有一段難解的淵源。
“王娘子這邊……”他終于?忍不住問道?:“您到底打算怎麽安排?總不能一直和?魯王串通着哄她吧?”
太子沒好氣地瞟他一眼,“若不是她整天喊着要退婚,孤又何必這樣?”
謝衡當即噤聲,惟恐引火燒身?。
太子複又開?口,沉吟道?:“今日的事就此?作?罷,她既如此?信賴你,那你以後還請多加照應……孤不會再介意,只要她開?心就行。”
謝衡眼皮急跳,莫名驚恐,正待解釋時,隐約聽到哭鬧聲,緊接着外邊就響起騷動。
太子将批複過的文書放回匣中,匆匆出去查看。
就見兩個宮女滿面驚惶,正和?子都說着什?麽,一見太子出來,忙轉過來見禮,其中一個焦急道?:“殿下,王家娘子醒了,不知碰了哪裏,把自己關在了您的寝閣中,這會兒正哭喊着拍……”
她話音未落,太子已經?疾步往東偏殿趕去。
子都一把扯住謝衡,關切道?:“好兄弟,殿下沒把你怎麽樣吧?”
謝衡拍了拍他的肩,感激道?:“多謝挂懷,我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
子都驚喜交加,握着他手臂道?:“快些回來,大夥兒都在等着。”
謝衡是十二?伴讀中最了解太子性情的,以往都是他陪侍左右,如今他不在,子都只能頂上。
他性情豪爽,行事不拘小節,呆在為人嚴苛心思缜密的太子身?邊,實在是度日如年。
兩人追到東偏殿外時,太子回過身?,擺手道?:“你們去用膳吧!”
子都如釋重?負,拉起謝衡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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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迷迷糊糊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同于?簾幕低垂纖巧富麗的女子閨閣,這裏寬綽明亮,高闊軒敞,更像是座廳堂。
她揉了揉眼睛,夢游般穿過一道?門洞,進入了一間?鬥室。
屋中擺放着一張古樸的硬木方榻,未挂簾幔,也無?多餘裝飾,床頭有座三尺高的仙鶴銜燭落地燈架,這是屋中唯一的擺設。
左右兩壁設有高及覆海[1]的木架,密密匝匝,分割成無?數小格,也不知道?裏面放着什?麽。
荷衣茫然四顧,忽然發?現對面牆壁上挂着一副字畫,那字跡……熟稔到令人心驚,不就是她幼時臨摹的字帖嗎?
她驚呼了一聲,繞過床榻奔過去查看。
陳舊昏黃的宣紙上是兩行優美工整的楷書: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2]
落款是父親的名諱,旁邊蓋着一枚閑章,上面有八個字:如花美眷,菡萏葳蕤,分別是她們母女的名字。
那枚印章至今還躺在她的妝奁裏,是父親的遺物,難道?這裏是……
“耶耶,嬢嬢……”她激動得渾身?顫抖,摸索着牆上的字畫失聲驚呼。
耶耶病逝,嬢嬢痛不欲生,寧願随他而去,也不願留下來陪她長大。
外人說起這些,總是唏噓不已,覺得她實在孤苦可憐。
但她其實挺豁達的,并未因此?自傷自憐,也沒覺得失去父母是件多麽了不得的事。
無?論當時有多慘傷,到底都過去了。老天待她不薄,雖奪走了她的快樂,卻也同時帶走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可不記得不代表就不想念,她以為這是父母在天上的住處,情難自禁中不知碰到了哪裏,背後突然響起一陣異動,轉過身?就見一道?屏障從天而降,将她與外界隔絕開?來。
室內陷入一片幽暗中,她既惶恐又無?助,跑過去拼命推搡拍打,可那道?木板卻如銅牆鐵壁,紋絲jsg不動。
就在她哭啞了嗓子,幾乎喘不過氣時,總算感覺到那木板微微震顫了一下,她連忙退開?,接着一聲巨響過後,眼前豁然開?朗。
她踉跄着奔出去,正好撞入一個懷抱。
驟然獲救,她還未從凄惶無?助中緩過來,也不知是夢是真,只一把抱住那人放聲大哭,嘶喊道?:“耶耶,嬢嬢,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有人在耳畔說話,嗓音溫柔清澈,既陌生又熟悉:“衣衣,別怕,阿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