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木樨蒸(六)
木樨蒸(六)
荷衣哭得聲抖氣喘, 兩耳嗡鳴,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只感覺到他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臉拭淚,拍撫順氣。
她終于平靜了下來?, 可?渾身虛軟無力, 只能依偎在他臂彎裏。
紊亂的思緒逐漸清明, 想起昏迷前謝衡說的話,她又不覺淚如?泉湧,這下子再也站不住, 雙腿一軟滑坐在地?。
太子連忙将她抱起來?, 一轉身就看到紫煙站在外邊探頭探腦,樣子甚是滑稽,不覺有些好笑:“姑姑這是做什麽??一把年?紀了還玩捉迷藏?”
紫煙面皮紅脹,讪笑着讓到了一邊。
他将荷衣抱到了窗前, 安放在她方才躺過?的矮塌上,瞥了眼跪在一邊請罪的女官。
女官雙手托着藥盞,惶恐道:“妾身擅離職守, 害得娘子受驚, 實在罪該萬死。”
“放下吧!”太子淡淡道。
紫煙彎身接過?她手中藥盞,使了個眼色, 女官再三謝恩, 躬身退了出去。
荷衣靠在隐囊上, 滿面淚痕,神容委頓, 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太子輕喚了兩聲, 她緩緩回過?神來?,呆望着他, 啞聲道:“殿下……我想回家。”
紫煙蹲坐在腳踏前,柔聲道:“瞧瞧,嗓子都?哭啞了,先別說話,快把藥喝了。”
荷衣乖乖飲了幾口藥汁,苦着臉搖頭道:“好了。”
太子倒了杯清茶給她漱口,有些?失落地?問:“怎麽?突然想回家?”
“你又不幫我退婚,”她滿目幽怨道:“他也不肯娶我,留在洛陽還有什麽?意思?”
“他?”紫煙豎起耳朵,訝然道。
太子心底莫名滾過?一陣酸意,他有些?難以置信,為了不被人察覺到異樣,便?轉身去放茶盞。
荷衣幽幽嘆了口氣道:“你別問了,我不會說的。”
“我知道。”太子定了定神,回頭望着她道:“但?他不可?以。”
荷衣仰頭望着他,困惑道:“你怎麽?知道是誰?”
太子忽覺無力,歉然道:“我先去更衣。”
荷衣這才注意到他袍服淩亂,衣帶歪斜,不由滿面羞窘,捂着臉道:“殿下,對不起,我把你衣裳弄亂了。”
“無妨。”他轉身進了內間?,輕輕關上了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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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衡有婚約,”紫煙也猜到了,瞪着眼睛道:“他是你姊姊的未婚夫,不可?以強搶,否則不僅敗壞自己名聲,還會連累家族。無論是兩兄弟搶女人,還是兩姊妹搶男人,傳出去都?是醜聞一樁。”
“我……我知道,”荷衣羞愧不已,嗫喏道:“可?是姊姊說她不想嫁給九郎,還說……還說男人向?來?把女人當衣服,我們也應該把他們當物件。反正……反正我們都?是王家女,娶誰都?一樣,對家族沒有影響的。”
紫煙聽完心裏便?如?明鏡似的,贊嘆道:“這位王家大娘子還真不一般。”
當初荷衣剛一入京便?喊着退婚,這讓太子很沒面子,也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只得找來?叔父魯王商量。
魯王向?來?是個不着調的,聽到他的苦惱笑得前俯後仰,當即自告奮勇道:“你怕丢面子我不怕,這事?交給我吧!反正那糊塗丫頭也不知道夫家是誰,就讓她誤會我才是正牌未婚夫,看她怎麽?應對。咱們先把她穩住,然後再徐徐圖之。”
如?今事?情搞成這樣,太子也是有苦說不出。
紫煙正感慨時寝閣門開了,太子換了身裝束,吩咐紫煙去備午膳,然後扶起荷衣道:“衣衣過?來?。”
荷衣跟他進了寝閣,納悶道:“殿下,這裏真是您的房間??怎麽?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太子若無其事?道:“這樣多好?有歹人想圖謀不軌也無處可?藏。”
荷衣恍然大悟,忽然好奇道:“以前有壞人來?過?嗎?”
他沒有說話,領着她徑直走到了字畫前。
“這是我耶耶的字。”荷衣有些?感傷。
“我離開的時候,先生贈給我的。”他輕輕輕掀起字畫,給荷衣看右下角微微凸起的一塊牆磚:“此處是機關,如?果觸動,門上的烏金鐵木便?會降下,那東西水火不侵,刀箭難入。”
荷衣愣愣道:“殿下,如?此重大機密,怎麽?能輕易告訴別人?”
太子也愣住了,屈指在她額頭刮了一下,笑道:“還挺機靈的,可?你又不是別人。”
“我……我……”荷衣有些?害羞,低下頭道:“你既如?此放心,那我一定不會害你。”
“這裏還有一處,”太子走到榻前,彎身在枕邊摸索,忽然意識到此舉過?于輕佻,不覺玉面微紅,心慌意亂,忙縮回手道:“這個用不上,還是去看別的。”
為什麽?用不上?荷衣滿腹狐疑。
可?他已經大步走了出去,荷衣只得跟上。
門外高幾上擺放着一盆修剪成了獅子抛繡球的菖蒲,生機勃勃,綠意蔥茏。
太子指着花盆輕聲道:“門上的機關在這裏,将花盆向?右轉動一周便?會開啓,我剛才就是這樣為你開門的。”
荷衣撓了撓頭,有些?好笑道:“殿下怎麽?糊塗了?我若是把自己關在裏面,怎麽?出來?開門呢?”
太子聞言哭笑不得,轉到屏風前落座,以手支額道:“确實糊塗了,可?能是餓的心慌。”
荷衣跟過?來?,彎身撫着他面前的碧玉案,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東西,驚叫道:“殿下,我夏天睡的那張涼榻,和這個顏色、紋路、材質一模一樣,咱們是在一個地?方買的吧?”
為了驗證猜想,她很自然地?從?他面前擠過?去,細細摸索着道:“沒有拼接,用一整塊碧玉雕琢而成,真的一樣欸,我那張榻夏天睡着可?舒服了,清清爽爽,天再熱都?不會出汗。”
一陣風從?窗棂間?吹入,她腕上紗袖飄揚,正好從?他面上拂過?。
剎那之間?,似有淡淡荷香沁入心脾,他剛平息的心又亂跳起來?。
許是習慣了幼時的親密無間?,他并不排斥她的越界舉動,可?到底不是孩童了,她雖天真無邪,他卻沒來?由地?會方寸大亂。
荷衣剝了顆白果丢進嘴巴,轉過?頭問道:“殿下怎麽?不說話?”
他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窘迫道:“有點熱……”
她傾身過?來?,水蔥似的指尖勾起他的衣襟,含含糊糊道:“呀,你又穿這麽?多層衣服,不熱才怪。”
她說話時腮幫鼓鼓,像飽滿的水蜜桃,在天光的映照下,表皮泛着淡金色的絨毛,咫尺之間?,似乎能聞到馥郁的香甜。
他不覺食指大動,咽了咽口水,別過?臉道:“晚上吃蟠桃飯吧!”
“這時節哪有應季的蟠桃?”荷衣咔嚓咔嚓嚼着果幹,又剝了一顆,笑眼彎彎地?托到太子面前,“殿下吃顆果子墊一墊?”
太子如?避蛇蠍,整了整衣襟道:“不……不用了。”
荷衣見他面頰暈紅,像揉了一層胭脂,想要擡手碰一碰,他警惕地?躲開,起身走到了一邊。
“怎麽?熱成這樣了?”她屁颠屁颠地?跑到一邊擰了帕子,殷勤遞上來?道:“殿下,擦擦吧!”
末了,又去門外讓宮女們去拿冰飲。
正說着話,就見紫煙領人送來?了午膳。
荷衣将她拉到一旁,緊張兮兮道:“姑姑,要不要找禦醫來?看看?殿下好像發燒了,臉紅的像猴屁股……”
紫煙‘噗嗤’一笑,正色道:“女孩子家,說話要文雅。”
荷衣讪笑了一下道:“以後會注意的。”
紫煙問道:“好端端的,怎麽?會發燒呢?”
“我也不知道,”荷衣拼命回憶,實在找不出端倪,“本來?想摸一摸燙不燙,他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差點蹦起來?。他那麽?高,站起來?我也夠不到。”
紫煙清了清嗓子,憋着笑問道:“他有些?怪癖,不喜歡與人接觸,我随身侍奉這麽?多年?,連手都?沒碰過?幾回。梅姬公?主老愛同他開玩笑,有次捏了他的臉,他氣得一個月沒和她說話。”
“梅姬公?主是誰?”荷衣好奇發問。
“她呀,是宮裏的女霸王,殿下的親姊姊。除皇後之外,最親近的人。”紫煙道。
荷衣若有所思道:“殿下果真碰不得jsg,以後我會注意的。”
紫煙笑着摸了摸她的頂心,“別人碰不得,你卻是可?以的。”
“我?”荷衣撫着脖子,有些?後怕道:“萬一把他惹毛了,要砍我的頭怎麽?辦?”
“他才舍不得呢!”紫煙安慰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娘子,殿下請您進去用膳。”一名宮娥盈盈走來?,屈膝行禮道。
紫煙推了推她道:“快去吧,殿下過?會兒還要處理政務。”
荷衣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進去了。
紫煙不由嘀咕道:“半日前還病病歪歪,這才多會兒,怎麽?就又生龍活虎?”
她轉身倚着殿門,仰頭望着梁柱間?游走的日光,眼前不覺浮現出太子抱着初醒的荷衣悉心安慰的情景。
他從?小就不同于常人,嬰孩時期便?帶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不喜人碰觸,不喜開玩笑,正經的就像個老學究。
別的孩子牙牙學語玩具不離手時,他卻沉迷于拼圖和認字,啓蒙書是祖父送給姊姊的《禹貢九州圖》,無論外界有多嘈雜,也無法幹擾到他半分?。
他不像個孩子,老仆們私下議論,說他或許是來?凡間?歷劫的精怪妖神。
紫煙深以為然,若非如?此,他怎會生就這樣一副鐵石心腸?
他對父母姊妹皆無情,對自己亦如?此,可?是在面對那個少女時,卻意外地?流露出罕見的人情味。
訂婚的第一年?,謝衡受命前往王家拜訪,回來?後與太子詳談了許久,剛出來?便?被她截住盤問,得知王家小娘子的情況時唏噓不已。
“殿下說,等小娘子及笄後,他已年?近弱冠,應當羽翼豐滿,可?以自行做主了。若彼此無意,他便?設法解除婚約,為她另擇佳婿,絕不負皇後所托。”謝衡苦笑道。
“若她病情不見好,卻對殿下有意,他又當如?何?”她追問道。
謝衡攤了攤手道:“殿下說,若王小娘子願意,哪怕只看在幼時情誼上也會娶她,并且會護佑她一輩子。”
……
荷衣心思未明,但?太子卻好像千年?鐵樹開花,微露端倪。
紫煙靈機一動,決定助他一臂之力,轉身出了麗正殿,喚來?一名小黃門,吩咐道:“去把馮家丞找來?,我有事?同他商量。”
馮珂就在附近,不一時便?趕了過?來?,笑着作揖道:“紫煙姑姑找下官何事??”
紫煙将他帶到廊檐一角,湊過?去悄聲耳語了幾句,馮珂差點跳腳,擺手道:“誰敢跟殿下開這玩笑?不要命了嗎?”
紫煙啐道:“堂堂三尺男兒,怎麽?膽量還不如?螞蟻?你盡管去找,我親自去放,任何後果我一肩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