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木樨蒸(八)

木樨蒸(八)

送走太?子後, 荷衣扶王邈入內,殷勤奉茶行禮。

數日不見,王邈起先還怕她不适應,可今日一見, 心便放到了肚子裏。

“叔祖近日可好??小叔祖和姊姊也好?嗎?”荷衣乖乖跽坐在對面。

王邈摩挲着茶盞, 藹聲道:“我們都好, 有勞阿菡挂念。”

“那?绮娘呢?”荷衣小心翼翼道:“她沒?有鬧脾氣吧?”

王邈忍俊不禁,搖頭道:“沒?有。”

绮娘是個窩裏橫,別說在王邈跟前, 就是在王芫面前也不敢造次, 荷衣倒是無需擔心。

“那?就好?。”荷衣拍了拍胸口道:“我還怕她開罪了叔祖呢!”

王邈淡淡一笑,語重心長道:“阿菡,如今可比不得在家裏,你到底是主人, 切記要有威嚴,莫讓奴仆給拿捏了。”他微微一頓,湊過來悄聲道:“宮裏的人呀, 最擅長察言觀色, 若讓他們瞧出你受制于下人,将?來定?會蹬鼻子上臉。”

王家在打?什麽主意, 王邈不可能?看不出來, 理智上他是比較認同的。

王芫聰慧大氣, 謙虛好?學,且長袖善舞, 沉穩知禮。

若她能?入主東宮, 必會成為太?子的賢內助。也能?匡扶母族,讓王家愈發昌盛。

她和太?子一樣, 都是極冷靜睿智,能?将?功業淩駕于個人情感上的。

以?他們的性情和涵養,就算是政治聯姻,也能?相扶到老,成為一代帝後楷模,必不會像當今天子這般家宅不寧,令百官頭疼。

可是情感上他又做不出這種?事,畢竟欺負弱小絕非君子之道。王紀與他交情甚篤,兩人名為叔侄,實為摯友,替他照拂遺孤本就是分內之事,何況他也過了汲汲于名利的年紀。

“叔祖,您別擔心,我在這裏可好?了。”荷衣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東宮上下都對我特別照顧。”荷衣以?手掩口,伏在他耳邊神?神?秘秘道:“我在這裏的人緣比在家裏還好?。”

王邈指了指胸口,無奈道:“人心隔肚皮,你這裏要有數。”

荷衣瞪圓了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

王邈拍了拍她的頭,安慰道:“但願是叔祖多慮,你呀,吉人自有天相。以?殿下如今的權勢,想要保你無虞還是沒?問題的。”

荷衣不覺緊張起來,有些驚慌道:“叔祖什麽意思?難道這裏有人想害我?”

王邈極為懊悔,同她說這些有什麽用?難道缺失的心眼?會憑空長出來?

“罷了,罷了,”他苦笑着搖頭道:“東宮水潑不進,有殿下在,你大可安心呆着。”

太?子生就一副優越的皮囊,這讓他很?容易扮演仁厚親善的好?形象,可是能?走到他這個位置,怎麽會是純良之輩?凡是心懷叵測想印證他軟弱可欺的,最終都會後悔。

別的地方且不說,至少東宮是鐵板一塊,無懈可擊。

荷衣聽他這麽說,便徹底放下心來。

閑話了幾句,荷衣突然想起正事,連忙問道:“叔祖,您了解尚服嗎?”

王邈對宮廷典章如數家珍,說到這個便有些滔滔不絕,“尚服始置于前齊,後被中宮崔娘子沿襲至本朝,尚服局下轄四司,分別掌管玺印、衣服、飾物、儀仗[1],各司分工明确……”

荷衣聽得眉頭緊皺,“不是說只?管衣服就行了嗎?”

王邈聳了聳雪白?的長眉,笑道:“哪有那?麽簡單?怎麽好?端端問這個?”

荷衣如實道出緣由,王邈笑得前俯後仰,揉着她的腦袋道:“這份差事非比尋常,你這腦瓜怕是無法勝任。”

雖是玩笑話,荷衣卻頗覺不忿,氣呼呼道:“叔祖您等着,我定?會讓您刮目相看。”

難得見她有此志向,王邈暗暗稱奇,笑着鼓勵道:“好?,老朽等着這一天。”

回去之後,王邈當即找來王芫,對她說道:“建國之初,陛下專寵崔皇後,故而宮中無妃嫔,百官因此怨聲載道。為了安撫人心,也為了讓洛陽貴女多條出路,崔皇後建立了一套內廷女官制度,廣選有才德兼備的女子充任,每三年一次,到期可出宮嫁人,亦可繼續留任,致仕後由朝廷奉養,品階和俸祿等同于外官。”

“如今是承聖九年,再?過幾個月,宮裏便要開始遴選女官了,阿芫,你有沒?有意向?”王邈循循善誘道。

王芫神?色平靜,心無波瀾,微笑道:“多謝叔祖指點,此等大事,理應和家母兄長商量,容我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若能?入宮做女官,固然比在深宅內院做大家婦強。

可女官若真有那?麽好?,為何還有人削尖了腦袋要為宮妃?

女官也好?,宮妃也罷,在中宮皇後面前都不值一提。想到此,她不禁扼腕長嘆,為何崔後要不顧一切與陛下鬧和離?

一個女人,舍卻丈夫、兒女和無上尊榮,她所求為何?

見她興致缺缺,王邈便也沒?再?多言。

今日見了荷衣後,他突發奇想,若荷衣為太?子妃,王芫為尚服,入東宮輔佐她,簡直是天作之合。

**

培風臺位于逍遙池畔,與鸾鳳樓隔水相望。

臺上有宮觀數間,複殿重宇,飛閣相通。

臺下青林垂影,竹松蘭芷,流芳吐馥。

是夜,太?子果真晚歸,來探望荷衣時,她已用過晚膳,正坐在書案前凝眉聽沈氏講《輿服志》。

太?子在門口駐足,望着她認真讀書的樣子,心下微微一動,不覺有了主意。

沈氏一擡頭看到他,連忙jsg放下書卷,帶荷衣過來迎駕。

落座之後,太?子笑問:“這卷書內容繁雜,艱深晦澀,一般人可讀不下去,你不覺得辛苦嗎?”

荷衣嘴巴一噘,哼道:“殿下也和叔祖一樣,以?貌取人嗎?”

太?子失笑道:“冤枉,我都不知道你和太?傅說了什麽。”

“叔祖覺得我定?不能?勝任尚服之職,我氣不過,偏要做給他看,殿下可不能?拖我後腿。”荷衣像只?驕傲的小白?鴿,挺了挺胸膛倔強道。

太?子笑意漸深,溫聲道:“那?是自然,衣衣做什麽我都全力支持。”

荷衣心情大好?,活動了一下手指道:“我得先練字,她們都說我的筆跡像小學童。”

太?子詫異道:“這些年,你在家裏從沒?練過字?”

荷衣有些羞愧道:“那?時候只?知道玩,讀書習字多沒?意思?傅母和女師都拗不過,便由着我去了,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太?子既心酸又氣憤,王家若真把她當太?子妃培養,怎麽可能?放縱至此?

可當年也是他說的,要讓她過得舒心快樂,莫要強逼她做不想做的事……

“還來得及,”他揉了揉太?陽穴,打?起精神?道:“你才十五歲,有的是時間。”

荷衣激動地撐起身,一把握住他手腕道:“殿下這是不用再?議了嗎?”

如今雖是晚夏,可天地間餘熱未散,荷衣房中仍要置冰盆降溫。他身着重衣,肌膚卻清爽無汗,而且手感極好?,涼如玉璧,滑如細瓷。

太?子一驚,倉促間想抽回手臂,荷衣卻緊緊握着不放,眼?巴巴道:“殿下快說話,別再?議了,就準了吧!叔祖說了,東宮上下唯您獨尊……”

“你先放開,有話慢慢說。”他急出了一頭汗,氣息急促道。

荷衣戀戀不舍地松開,意猶未盡地撚了撚指尖,贊嘆道:“殿下皮膚真好?……”

“說正事。”太?子将?手放至膝上,皺眉道。

荷衣納悶道:“怎麽,殿下不喜歡聽人誇?我可最愛聽了。”

太?子無奈道:“尚服還要不要做?”

“要!”荷衣兩眼?放光。

“你一個人是不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行。”太?子鼓勵她道:“這段時間先熟悉典章制度,今秋有三年一度的女官遴選,你若真有意,到時候便選些新人,組建東宮尚服局。”

荷衣興奮地跳了起來,正待撲上去表達謝意,太?子已經警覺地伸手擋住了,肅然道:“再?動手動腳,我就收回方才的話。”

荷衣頓時洩氣,扁了扁嘴道:“不要嘛!”

太?子起身退開半步,仍做緊張防守狀,有些酸溜溜地問:“這一路上,你對謝衡也是如此……如此無禮嗎?”

荷衣垂頭喪氣道:“才沒?有呢,他總讓我自重。”

太?子神?色稍霁,漸漸放松下來,點了點頭道:“是該自重。”

荷衣橫了他一眼?,跺着腳道:“男人真麻煩,我和姊姊随便親熱,她就沒?拒絕過。”

太?子忍俊不禁,上前半步溫聲道:“這不一樣,男女大防還是要守的。”

女師好?像專門講過,但是天長日久,早就想不起來了。

“男女大防都要防些什麽?”她撲閃着眼?睛問道。

“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是說孩童長到七歲後便不可同席而卧,同桌而食……”太?子下意識回答,卻被荷衣打?斷。

“殿下,我們都超過七歲了,可是經常一起用膳,這于禮不合。”荷衣舉一反三,語氣嚴肅道。

“并?不是說所有人都不行,未婚夫妻可以?的。”太?子勉力解釋道。

真相昭然若揭,荷衣卻驟然神?游物外,皺着臉道:“我可不想和魯王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太?子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嘆了口氣道:“很?晚了,該安置了。”

“噢,”荷衣恍然大悟道:“殿下可真狡猾,特意過來一趟,就是為了讓我把你送到家門口吧?”

太?子轉身往外走去,荷衣忙朝颉之和颃之招手,然後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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