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木樨蒸(九)
木樨蒸(九)
果如荷衣所料, 太子并未走遠,正負手站在庭中。
燈影憧憧,斜晖般映在他身前的花磚墁地上。
荷衣曳着畫帛從光影中穿過,身姿窈窕輕巧, 像一片行走的?雲彩。
太子有些微的?怔忪, 記憶中的荷衣像只胖乎乎的雛鳥, 永遠叽叽喳喳,在枝頭?蹦來跳去,鬧騰個?不停。
真是奇怪, 先?生和夫人都是極文雅娴靜之人。
不過她若是個?小淑女, 那汶水之濱的?歲月該是多沉悶無趣啊!
“走呀,我還要早點回來睡覺呢!”荷衣勾着他的?袍袖甩了甩,催促道。
太子回過神來,蹙眉瞥了她一眼, 抽回衣袖邊走邊道:“早知道你如此不耐煩,我就不該大費周章搬過來。”聲音裏有難掩的?幽怨。
荷衣有些好笑,快走兩步解釋道:“沒?有, 沒?有, 我本來就是瞌睡蟲,要是不早點睡, 被鐘聲吵醒後一天都沒?精神。”
“那我讓人把鐘樓移走?”他沒?好氣道。
“真的?可以嗎?”荷衣驚訝道。
“你說呢?”他反問道。
荷衣無言以對, 只得讪讪地環顧四周。
她這一擡起頭?才看到華燈璀璨, 蜿蜒如游龍,徑直通向了培風臺, 不由目瞪口呆, 連聲奉承道:“不愧是太子殿下,好大的?排場啊, 上元夜也不過如此吧!”
太子腳步微頓,回頭?掃了她一眼道:“托你的?福,平時可不敢這麽鋪張,不然要被禦史指着鼻子罵。”
荷衣驚喜交加,連聲問道:“真的?嗎?真的?是為了我?”
太子不置可否,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邊上提燈的?馮珂笑着搭腔道:“可不?殿下生怕娘子回去時看不清路,磕着、摔着或驚着,這才五步一小燈,十步一大燈,百步必有崗哨,随時都能和您搭話。”
在馮珂看來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太子向來冷心冷性,對自己的?事都沒?這麽上心,對方可不得感恩戴德當場以身相許?
可荷衣的?反應委實讓他失望,她像是理所應當的?樣?子,并未流露出過多的?激喜,而是得意洋洋地邁着方步,仰頭?欣賞路邊高懸的?宮燈。
末了,趨步跟上去,拽住太子的?袍袖央求道:“殿下既然對我這麽好,不如再好一點吧,您想?想?辦法把陛下叫回來,讓他趕緊幫我把婚退了。這樣?我就能在東宮住很?久,也可以每天晚上都送您回去,好不好?”
馮珂屏氣凝神,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只盼着他們徹底忽略他,就當他是一盞會走路的?燈好了。
太子似乎也沒?料到她竟如此得寸進尺,頓了一下,輕聲道:“別說天家?,就是尋常百姓家?,做兒?子的?何時敢對老子下命令?”
荷衣磕磕巴巴了半天,好像的?确有些理虧,只得乖乖閉嘴。
太子等了一會兒?,見她悶聲不語,反倒有些不習慣,便問道:“你說的?住很?久是多久啊?”
荷衣茫然道:“什麽多久?”
太子提示道:“剛才你說如果能幫你退婚的?話……”
“哦,很?久就是……”荷衣盤算了一下道:“就是住到過年呀!”
太子愕然道:“你還要回去?”
想?到未來,荷衣心底便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最初想?的?是只要退婚了就能嫁給謝衡了,可如今看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心堅如鐵,何必強求呢?一輩子又不是非得嫁人。
“當然要回去,我以後就在栖梧院終老,誰也不嫁,一輩子做個?快快樂樂的?田舍……婆。”說到這裏,她不覺有些想?念绮娘,也有點懷念及笄之前無憂無慮的?時光。
都怪姊姊那個?姻緣符,如果沒?有那個?勞什子,她才不會平白染上這許多煩愁,以後就算回去了,怕是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麽快樂。
太子聽到這話一愣,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荷衣沒?留意一頭?撞在他背上,‘哎呦’一聲捂住了鼻子。
“怎麽了?”太子轉過身扶住她查問。
荷衣眼中嗆出淚來,緊捂着口鼻說不出話。
馮珂連忙舉着燈過來,關?切道:“娘子怎麽樣??是不是流鼻血了?”
太子輕輕扳開?她的?手,見她鼻頭?泛紅,但是并沒?有流血,這才放下心來。
荷衣皺眉緩了一會兒?,接過他遞上來的?帕子,甕聲甕氣道:“殿下的?背硬邦邦的?,撞得我好疼。”
太子失笑道:“難不成還有人的?背是軟乎乎的??”
“我呀,”她将手伸過去拍了拍道:“不信你摸摸看。”
馮珂使勁憋着笑,差點把嘴唇咬穿。
太子的?臉青一jsg陣白一陣,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胡鬧。”
荷衣見他吃癟,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太子這下真不理她了,她平複下來後不敢再開?玩笑,正色道:“殿下一下午在忙什麽呢?中書省又是什麽地方?”
他看着冷淡,卻不會故意将人晾在一邊,既然她正兒?八經發問,他便也認真作答。
原來再過兩日就是立秋,所以他在和重臣商議迎秋祭禮的?流程等。
不多時便到了培風臺下,高階兩邊甲士林立,戒備森嚴。
荷衣在路邊止步,盈盈一禮道:“殿下慢走,我先?回去了。”
她鼻子有些齉,擡手剛揉了一下,便忍不住轉頭?打了個?噴嚏。
“天涼了,明?日多穿點。”他溫聲囑咐道。
“火燒七月半,八月木樨蒸。這才幾月呀?變天還早……”荷衣話還沒?說完,便感覺到鼻子裏一陣刺癢,轉身又是一個?噴嚏,這下子立足不穩,披帛輕飄飄墜落在地。
太子彎身撿起來,輕輕拍了拍,幫她裹在肩上,邊整理邊道:“還嘴硬嗎?”
荷衣正好轉過頭?來,他來不及收手,指節滑過她下颌溫軟細膩的?肌膚,她癢得瑟縮了一下,退開?來道:“我的?鼻子定是被殿下撞壞了,這才不停地打噴嚏。”
太子有些心神微漾,他發現重逢這麽久,他還從未好好看過她的?樣?子。
心底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來回揪扯,不去看她的?時候,他便默認她是昔日的?玩伴,幼時的?小妹妹,他理應照顧她、疼愛她、陪伴她。
只要一看她,心裏便會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覺,這是個?天真活潑的?美麗少女。
他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少女相處,因為他從未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哪怕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可供參考的?先?例。
他和姊姊在一起時,不是互相挖苦互相嘲諷,就是商量怎麽對付共同的?敵人。
妹妹倒是有幾個?,但都年幼無知,一年也見不了機會,何況他心裏從未承認過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這世?上他只有兩個?同胞,一個?是整日興風作浪的?長姊,一個?是長眠于?靈芝池石塔下的?幼弟,其他人都與他無關?。
許是怕他年少氣盛移了性情,太子家?令嚴禁妙齡宮娥在前殿行走,他身邊環繞的?不是近臣就是內侍。至于?後苑,他鮮少有時間過去,偶爾去轉一趟,端茶遞水奉巾栉的?事也都是相熟的?女官們照管。
其實他們多慮了,他的?興趣不在風花雪月中,這世?上根本沒?有閑事能改變他的?心志。如果不是身負傳宗接代的?重任,他連婚姻都不想?要。
可是自打荷衣進宮,他漸漸發現一切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他不再是那個?人人稱道的?賢明?太子,而是汶水之濱憧憬未來渴望團圓的?李家?軒郎。
軒郎從來不曾離開?,只是沉睡在心間。
她來了,便也無聲地喚醒了他。
“衣衣,你能過來真好。”他有些動情道。
“殿下,王家?娘子已經走了。”馮珂猶豫着,戰戰兢兢道。
太子尴尬不已,轉過身匆匆登臺,試圖忘記方才的?窘況。馮珂沒?敢跟上去,招手喚來一個?小黃門?,壓着嗓子道:“去跟紫煙姑姑說一聲,讓她派別人侍候殿下就寝,殿下今晚不想?看到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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绡娘和悠悠、冉冉的?傷情并不嚴重,休養了幾日也都無礙,但她們比不得荷衣膽大,平時不怎麽敢離開?鸾鳳樓,所以荷衣日常出行帶的?都是颉之和颃之兩個?宮女。
她們回來的?時候,绡娘正領着悠悠和冉冉在路口相迎。
荷衣小跑着過來,握住她的?手問道:“那個?燈有沒?有帶過來?”她比劃着而道:“就是亮起來會開?花那個?。”
绡娘很?快會意,以為她想?起了什麽,喜不自勝道:“當然帶着,宮裏能工巧匠那麽多,我想?着興許能找到人修好。”
這一夜,荷衣抱着那盞再也無法綻開?的?青銅蓮花燈入睡。
绮娘怕她冷,在燈盞上裹了兩層棉帕,卻都被她悄悄拿掉了。
只有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極其熟稔,好像很?久以前她曾無數次抱着它入睡。
這天夜裏,她夢回汶水之濱,見到了久違的?耶孃,他們一家?三口手牽着手,行走在悠長的?曲橋上,兩邊蓮葉遮天,菡萏初發,水天相接處,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
不遠處的?水澤邊有棟小樓,輪廓被明?亮的?朝陽鑲上了一層金邊。
身後傳來吭哧吭哧的?喘氣聲,她回過頭?,看到一只卷毛小狗,正寸步不離地跟着她。
這是每一天的?開?始,是獨屬于?她的?童年,快樂充盈着角角落落,她知道曲橋盡頭?有人在等她,她也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