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青女霜(二)

青女霜(二)

什麽裴郎?什麽皇後?荷衣腦中一片亂麻, 怎麽也理?不清。

肩上壓着兩只?手?,她無法動?彈。嘴裏塞着東西,以致舌根麻木,呼吸困難, 她長?這麽大何曾受過如此委屈?

“當年你傷重昏迷, 生死未蔔, 又失去雙親。母後擔心王家不會全心全力的照顧你,于是提出将你許配給軒郎。他是嫡長?子,未來的太子, 只?要?給了你這?個名分, 王家便會舉全族之力疼愛你、呵護你、為你治病。”公主忽然用力抓着她的發髻,迫使她高昂起頭。

荷衣疼得直掉眼淚,根本?無暇品味這?些話,公主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樣子, 眼中滿是快意。

“我那時候十五歲,和你如今差不多年紀。裴郎是母後的養子,除此之外, 無依無靠, 無親無故。我們情投意合,但阿耶不同?意, 可他拗不過我。但他更拗不過母後, 因為母後執意要?将你許配給jsg軒郎。阿耶是九五至尊, 帶兵治國一把?手?,可在家事上卻一貫糊塗。于是他便讓母後做抉擇, 我們姊弟倆只?能成全一對。”

随着久遠記憶一起蘇醒的, 還有難言的苦恨和怨憤、不甘。

她一把?扯下了荷衣口中的巾帕,看着她劇烈咳喘, 痛苦地痙攣。

“十七年前,軒郎即将入齊,母後放心不下,非要?陪着他去你們王家為質。我苦苦哀求,讓她不要?走,讓她陪着我,我和阿耶都需要?她……但她放棄了我。”公主語聲帶笑,眼中卻溢出深重的凄傷,“那一次也一樣,她還是放棄了我,選擇成全軒郎。”

“我無所謂的,反正我早就習慣了。我已經長?大了,根本?不需要?母親。可是——”她聲音陡然拔高,拖起荷衣道:“我的裴郎死了。”

她指着水邊那排房屋道:“阿耶讓人打?斷了他的腿,把?他關在那裏,勒令他爬着去流放地,永世不得回洛陽。他受不了這?樣的屈辱,連夜尋了短見。很快,我的家也跟着散了。”

她神情癫狂,眼神兇煞,荷衣吓得瑟瑟發抖,啞聲道:“我……我不知道……我……不認識……”

“如果?傳到洛陽的是你的死訊,母後何必大費周章?”她厲聲吼道:“如果?你不作死,母後又何必為你謀劃未來?我們李家不欠你們王家,是你們王家欠我們李家。母後也好,軒郎也罷,他們都無需擔負你的命運。你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為何還敢來洛陽?”

“我……我是……”荷衣腦中一片空茫,忽然想不起此行的目的。

“公主冷靜,冷靜啊,”徐氏心驚膽戰,小心翼翼挪過來道:“再過個把?時辰,太子就回宮了,有什麽事,等他回來你們慢慢說?……”

“老虔婆,你用軒郎威脅我?”公主站起身,笑得肆意而猖狂:“你不會真以為我怕他?但凡我是男兒身,以阿耶對我的寵愛,這?個太子誰當還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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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不由傻眼,這?等大逆不道之話都說?得出,難怪他倆這?幾年越來越不對付。

“好好看着,她再敢多嘴一句,舌頭割了。”公主厭惡地瞪了她一眼,轉頭吩咐道。

“是。”兩名武婢沖上前來,一左一右按住了徐氏。

徐氏知道她做得出來,當即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只?盼着那兩名宮女能盡快趕去長?秋宮搬救兵。可是……公主在長?秋宮住了那麽多年,縱使緋霞能調動?皇後儀衛和扈從,他們敢和公主對抗嗎?

她心裏七上八下,只?能祈求老天保佑。

荷衣的四?肢被捆縛太久,肌肉漸漸僵麻,神智也越來越紊亂。她想要?活動?一下肩膀,卻被狠狠按了回去。

公主轉向她,笑得天真而殘忍:“聽說?你水性?很好?”

荷衣讷讷點頭道:“還……還行吧……”

公主擡了擡手?,武婢将她拽了起來。

“她不是愛跳水嗎?那就沉塘!”公主簡短的下令。

衆人齊齊吸了口冷氣,荷衣瞠目結舌,半天緩不過神來。

“弓箭手?準備!”公主揚聲喝道。

“在!”山石後轉出兩人。

“好好盯着水面,她要?是敢冒出來,即刻射殺。”她面無表情道。

“公主,這?樣太血腥了。”一直作壁上觀的錦衣少年放下竹籃,款款走了過來。

公主沒?好氣道:“既如此膽小,便回明光殿呆着吧!”

“小奴才沒?有,”那少年嬌聲道:“您不就是怕她水性?好,悄悄逃走嘛!”

他指了指路邊的石燈臺道:“把?這?石頭疙瘩綁在她身上,就算她水性?再好,也掙脫不了。這?樣公主既可報仇,又能解恨,何樂而不為?”

荷衣渾身發軟,有氣無力地搖頭道:“不……不要?殺我……我回家去好不好?我不做太子妃……我明天就回家……”

原來所有人都在騙她,和她訂婚的并不是魯王,難怪她一提退婚,太子便流露出那般古怪的神色。他和所有人都一樣,以捉弄她為樂。

這?些年來王家對她視若珍寶,也并非她有何過人之處,而是因為皇後的權宜之計。

皇後……她對這?個人毫無印象,根本?想不起來她們有何交情。

她何止是個傻子,更像個滑稽可笑的跳梁小醜。

公主瞟了她一眼,哼道:“你想得真美,既然來了,就別想活着回去了。”

她拍了拍那少年的頭,贊許道:“這?主意不錯,就按你說?的辦,去給本?宮搬把?椅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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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為了看她做困獸掙紮,公主讓人解開了她的手?腳,卻在她腰間牢牢地綁了條繩索,另一頭缒着兩座石燈臺。

“裴郎是趁看護睡着悄悄爬進水塘中的,那個時候我被阿耶禁足,母後病得要?死要?活,誰也顧不上他。我不懂他為何要?尋死,就算流放又如何?只?要?他活着,我們總有辦法接他回來。”

公主挽着她的手?臂,耳語般呢喃:“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早已泡得面目全非,我不顧阻攔非要?看他最後一面,可是只?看了一眼就嘔吐不止。”

她捏了捏荷衣的臉蛋,凝視着她姣好的面容,笑道:“我想讓軒郎也體驗一下我當年的心情,看着如花似玉的心上人變得腫脹腐爛,臭不可聞。”

“為王娘子送行吧!”她吩咐道。

‘噗通’‘噗通’兩聲,石燈臺相?繼被抛下水,公主擡手?,将魂飛魄散的荷衣推了下去。

徐氏心急如焚,撲倒岸邊嘶聲喊道:“求公主大發慈……”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道血箭飛濺而出,雨點般落在水面,而她大睜着眼,身子一軟昏死在地。

池水很快沒?過頭頂,荷衣打?了個激靈,猛地醒過神來,她本?能地蹬着水想要?上浮,可是随着石燈臺一點點下落,她便跟着身不由己地往下墜去。

原本?她在水中可以得心應手?,但這?一刻卻方寸大亂,因為她根本?解不開腰間的繩索。随着水底的濁物浮起,她只?能閉上眼睛,往旁邊游去。

憋氣的時間到底有限,窒息感越來越明顯,頭頂的藍天近在咫尺,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那麽遙遠,好像天邊的星辰。

恍惚之間,她看到碧水中浮動?着片片血花。

身體越來越沉,腳底下的水草像是活物般纏繞着她的腳,她本?能地掙紮,可根本?無法抵擋下墜之力。

眼前越來越模糊,她感到了死亡的召喚,奇怪的是她絲毫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既熟悉又親切。

除了腰間,她心裏還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将她一點點往下拖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無力,求生意志薄弱到連她都覺得意外。

她應該是閉着眼睛的,但她卻看到了浮動?的血絲。

“嬢嬢,嬢嬢……”恍惚中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是她嗎?是小時候的她嗎?大概是幻覺吧,水底怎麽能聽到這?麽清晰的聲音,就像在耳畔一樣。

窒息感越來越強烈,意識越來越模糊。

眼前逐漸變得清晰開闊,她看到一個游魚般靈巧的身影,正破開水幕墜落下來。

像是橫空一板斧劈開了腦袋,無數破碎的記憶洶湧而猛烈地灌入了腦海。

她看到了汶水之濱的家園,看到了溫柔慈藹的父母,看到了年輕的绮娘和绡娘,也看到了她日夜追尋的影子——一個白皙俊秀的小書生,他的指間永遠殘留着翰墨之香。

那天她追着船隊跑了好久好久,眼睜睜看着大船被太陽吃掉了,再也找不到蹤跡。

那夜她抱着蓮燈哭了一宿,淚水浸透了花蕊,然後燈再也打?不開了,耶耶說?肯定是裏邊的東西生鏽了。

她再沒?等到他回來,卻等到耶耶變得冰冷僵硬不會說?話,等到一覺醒來嬢嬢也成了那般模樣。

好多陌生人來了家裏,說?是要?帶她走,她當然不願意離開,她生于此,長?于此,必将和父母一樣終于此。

她還要?等一個人回來,抱着他狠狠哭一場,告訴他自己有多害怕有多悲傷。

可是那些人非要?帶她走,她只?能拼命逃跑,屋前那片水域她跳了無數次,可那一次它沒?有像母親的子宮般溫柔地接納她,包容她,而是給了她狠狠一擊。

腦後像挨了一悶棍,意識渙散之際,她最後看到的是碧水中浮起的血花。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好像抓到了什麽東西,冰涼涼,軟乎乎,似乎是一只?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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