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女霜(三)
青女霜(三)
就在荷衣被池水吞沒那?一瞬, 一個中年女官背着個小女孩急急奔了?過來?。
“嬢嬢,嬢嬢……”小女孩扯着?稚嫩的嗓音高喊道:“您別做傻事。”
公主聞聲氣急敗壞,轉身怒jsg叱道:“茱茱,你來?這裏做什麽?快回去!”
“嬢嬢, 別犯糊塗, 快把人撈上?來?。”女孩從背負她的人身上?爬下來?, 提着?裙角急急奔到了?公主面前。
她看上?去約摸六七歲,明眸皓齒,秀雅可?愛, 梳着?抓髻, 着?鵝黃短襦,嫩柳羅裙,模樣?雖稚氣,神态卻凝重地?像大人。
“我的事?你少管, ”公主一腳踹倒圈椅,怒瞪着?俯身查看徐氏傷情的中年?女官,咬牙切齒道:“緋霞姑姑, 別忘了?你是誰的人, 難道你和母後一樣?,也要向着?軒郎?”
“妾身生是長秋宮的人, 死是長秋宮的鬼。”女官直起身, 鄭重一禮, “公主雖久居長秋宮,卻并非中宮之主。”她嘆了?口氣道:“您對皇後成見太?深, 外人實在不好說什麽, 懇請公主高擡貴手,即刻救人, 切莫鑄成大錯。”
“嬢嬢,”小女孩一把抱住公主的手,急切道:“阿舅向來?對我們母女不薄,您為何非要和他作對?”
“他待我們不薄?吃裏扒外的東西,你懂什麽?”公主抽回手,怒指着?她,恨鐵不成鋼道:“若非你阿翁健在,他早就把我們攆出洛陽了?。”
眼看着?水面動靜越來?越小,緋霞再也顧不上?許多,奔過來?道:“公主,但凡您清醒一點,就該明白當年?的事?始作俑者是誰。無論皇後還是王娘子都?是無辜的,您恨錯了?人……”
“閉嘴!”公主打斷她道:“你一個下人,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小縣主?”驚呼聲此起彼伏。
公主一轉頭,才發現那?小女孩竟跑到了?水邊的懸石上?,她當即臉色煞白,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茱茱,你做什麽?快回來?,你根本就不識水性……”她壓着?嗓子,顫聲道。
“嬢嬢,”小女孩神情凄婉,哽咽着?道:“您為阿耶報仇要殺舅母。将來?阿舅當家必會為她報仇殺我們母女。既如此,茱茱還是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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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公主心膽欲裂,失聲驚叫,可?那?小女孩卻理也不理,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快救人,快救人呀……”眼睜睜看着?女兒從眼前消失,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竟軟了?手腳,偏生她也不會水,只?能徒勞呼救。
早有人脫下了?輕甲,不等?號令便躍入了?水中,緋霞也趁亂跟着?跳了?下去。
公主掩面失聲恸哭,這片臭水坑不僅吞噬了?她的情郎,如今竟還要吞掉她的女兒。
當年?裴郎新喪,她痛不欲生,和父皇大吵一架後怒氣匆匆地?回封地?待産,發誓這輩子都?不原諒他。
可?就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宮中卻突生變故,皇後出走,天?子一蹶不振,此後更是大病一場,由此患上?心疾,再不複往昔的意氣風發。
乳母和女傅皆勸她回宮,若是此時籠絡住帝王心,将來?前程不可?限量。
只?要有天?子撐腰,縱使她未婚生女,誰人又敢非議?天?子向來?護短,世人皆知崔皇後二嫁,可?是無人敢對她有半分诋毀或不敬。
公主也後悔當時的沖動,但她餘怒未消,于是又等?了?一段時間,直到聽?說有了?異母弟降生,她才感到危機,一路頂風冒雪,攜帶半歲的茱茱趕到了?洛陽。
縱使人心如堅冰,卻很容易被天?真稚嫩的嬰兒融化。
到底是親父女,能有什麽深仇大恨?天?子抱起了?他的外孫女,連夜冊封她為河陰縣主,長留京畿。
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最早受封河陰縣主的是崔皇後。
當時他擁兵自重,名滿西北,以權威逼迫軟弱的前齊天?子為他賜婚。
天?子節節敗退,為了?暫時罷兵緩口氣,只?得忍辱負重,将前妻崔氏冊封為河陰縣主,以洛陽西北的河陰縣為其湯沐邑,讓他們正式結為夫妻……
公主正神思恍惚之際,忽然聽?到隆隆的馬蹄聲。
這裏可?是後宮重地?,誰敢在此跑馬?難道父皇回來?了??
“殿下,殿下……”錦衣少年?面如土色,抱住她手臂顫聲道:“不好了?,太?子……太?子、太?子回來?了?……”
“沒出息,”她很快回過神來?,擦了?把眼淚道:“至于吓成這樣?嗎?”
一匹白馬穿過叢林,越過花圃,風馳電掣般奔來?,眨眼就到了?面前。
錦衣少年?渾身哆嗦,牙關打顫,挪着?沉重的雙腿悄悄躲到了?公主後邊。
随着?一身嘶鳴,馬上?騎士猛地?勒住缰繩,翻身跳下來?,冷聲道:“李雅望,荷衣若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定會追悔莫及。”
馬蹄幾乎擦着?公主的裙邊落下,但她絲毫不見驚懼,而是順手接過了?缰繩。
太?子快步奔到岸邊,高聲道:“人呢……”
“殿下,”緋霞渾身濕透,扯着?嘶啞的嗓子道:“別擔心……救上?來?了?。”
兩人俱都?失去了?呼吸,但手卻緊緊牽在一起,怎麽也分不開,她正指揮大家将她們擡上?來?。
水底多淤泥腐草,雖有十多人接力,卻仍進行地?極為艱難。
太?子渾身僵冷,呼吸遲滞,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陽光太?熾烈,他感到心跳如狂,眼前一陣陣發黑。
看到幼小稚弱的茱茱時,他仿佛看到了?童年?時的荷衣。
她們衣裙淩亂,發髻松散,面色慘白,身上?沾着?破碎的水藻和殘敗的落葉。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忽然失去了?意識。
靈魂似乎突破軀殼,飛到了?七年?前的汶水之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七手八腳救治委頓在地?毫無生機的荷衣。
有人扶住了?他,輕聲說着?什麽。
他猛地?回過神來?,看到馮珂一臉焦灼地?為他切脈,子都?和謝衡也趕了?過來?。
“殿下別擔心,禦醫來?了?,王娘子和小縣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子都?安慰道。
他張了?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轉頭去尋,看到荷衣仍然躺在原地?,禦醫正為她清理口鼻中的穢物,看到她腰間拖着?的半截麻繩時,他感到一股業火熊熊升起,直沖天?靈蓋。
“殿下,冷靜……”謝衡伸手扶住他,輕聲道。
他使勁吸了?口氣,推開他們扶持的手,在原地?踱了?幾步,遙望着?癱坐在椅中的長姊,沉聲道:“我不會再縱容她了?。”
“殿下……”謝衡忍不住提醒道:“公主絕非孤家寡人,她所仰仗的可?不止陛下,老?一輩宗親大都?……向着?她。”
“也不是沒有辦法,”子都?靠過來?,低聲道:“殿下若想替王娘子讨回公道,只?需為她正名。戕害未來?太?子妃,這可?是重罪,縱使公主黨羽衆多,也難為她開脫。”
“殿下不可?,”謝衡立刻反對,“切莫将公私混淆。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何況帝室?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對朝廷而言有百害無一利。且不說公主名聲掃地?……”
“她早就名譽掃地?了?。”子都?悄聲嘟哝。
謝衡沒好氣道:“你別插嘴,聽?我把話說完。”
太?子沉吟道:“你不用再說,孤已經明白了?。我們之間必有一戰,但絕不能以此事?為引。這個帳自然要算,可?是不能明着?來?,否則只?會兩敗俱傷。”
謝衡欣喜道:“殿下英明,微臣正有此顧慮。”
“什麽兩敗俱傷?”子都?困惑道。
“兩敗俱傷的意思就是公主大概只?是皮外傷,王娘子卻會萬劫不複。你想啊,公主如此欺辱她,若傳得沸沸揚揚,對她來?說無異于二次傷害。我們不僅要替她讨回公道,也得保護她的面子。你也知道她是未來?太?子妃,欺負她就是欺負太?子,這事?傳出去只?會激化矛盾……”
“你們先商量,我去看看荷衣。”太?子轉身離開,朝水邊的草地?走去。
“殿下,小縣主并無大礙,等?到晚上?應該就會蘇醒。可?王娘子……”為首禦醫憂心忡忡道:“溺水太?久,情況……不容樂觀。”
他緊緊握了?握拳,聚攏住渙散的心神,深深一揖道:“王娘子對孤極其重要,拜托諸位想想辦法,請務必将她救活。”
禦醫們誠惶誠恐,齊齊拜倒在地?:“臣等?自當全力以赴。”
“多謝!”太?子将他們一個個扶起,緩緩走過去,脫下外袍裹住了?荷衣冰冷潮濕的身體?。抱着?她的時候,他的指尖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七年?前的冬至,崔園送來?一個木匣,父皇打開後突發心悸,當場昏迷。jsg
匣子上?貼着?一張黃紙,上?書:汝之血胤,吾今歸還。山長水闊,此生不見。
裏面是一團紅布包裹的血肉,是他未出生的弟弟。他還沒來?得觸摸一下,便被韋侍中急急收起。
那?一瞬他淚流滿面,知道父母之間再無可?能,母親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而此刻他碰到荷衣的身體?時,腦海中卻不停地?閃現出詭異的木匣,他好像穿過迢迢時光,觸到了?匣中的死胎。
胃裏痙攣般疼痛,恐懼攫取了?他的心髒,他隐約知道,這是失去的滋味。
“衣衣、衣衣,你一定要好起來?。”他輕撫着?她的臉龐,嗓音沙啞地?有些陌生,“只?要你能醒來?,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退婚也好,回家也罷,都?依你。”
比起死別,生離又算得了?什麽?又不是沒有經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