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青女霜(四)
青女霜(四)
茱茱昏迷期間, 公主始終守在病榻旁,一宿未合眼。
這個孩子生來體弱,多病多災,平時都是乳媪和傅母看護, 她甚少為此費心, 可這一次不一樣。
她想不通一個小孩子, 哪來的膽量去尋死?難道這就是命運?
她從來就沒想過要做個好母親,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這不能?怪她,應該怪她的母親, 或者說怪她的外祖母, 反正她是?這麽想的。
她迄今未嫁,也無意于婚姻和情?愛。
就?像父親曾說的那樣,你是?開國公主,想要男人有的是?, 何必一棵樹上吊死?
當時覺得他不近人情?,後來她很快就?想通了。
人活一世,的确應該灑脫一些。她有的是?權勢富貴, 只?要她看?上的男人, 沒有不拜服在她裙下。
也就?是?在那時,她的視野逐漸開闊, 性情?也愈發不羁。
她有時候會同情?母親, 甚至慶幸她出宮了, 否則她這輩子都得戴着?三從四?德的枷鎖,永遠守在一個男人身?邊。
公主可以恣意妄為, 皇後卻不行。
對她來說, 天?子是?個難得的好父親,她最?大的靠山, 永遠的臂助。
可對母親來說,他絕不是?一個好丈夫,因?為他把所有家事都推給她,他只?坐享其成。
天?下共主尚且如此,別的男人又能?好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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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寧願做個風流成性的浪蕩公主,也不願進?入婚姻的牢籠,反正父親會無條件的支持她,這是?他欠她的。
對于女兒,她從沒覺得抱歉。因?為她生了她,給了她最?優渥富足的生活,沒有父親又如何?
她千不該萬不該去尋死,這讓她無比憤怒和痛苦,好像突然遭到了致命的背叛。
天?亮以後,茱茱逐漸好轉,傅母過來給她喂藥。
公主終于放下心來,她悄然走開,去隔壁宮室就?寝。
睡得正迷糊時,外邊傳來吵嚷聲,她猛地驚醒,啞聲道:“怎麽了?”
“袁家令求見,說……說是?出大事了……”貼身?女官面色惶恐道。
她坐起身?,不耐煩道:“讓他進?來,我倒要看?看?能?出什麽事。”
女官想幫她整一整散亂的寝袍,卻被她一把拍開手,皺眉道:“他又不是?外人,何必多此一舉?”
女官不敢多說,紅着?臉退了出去。
珠簾蕩開,一個英武俊朗的青袍官員大步走了進?來,正是?公主家令袁慶。
“殿下,大事不好……”他快步行至榻前,掀袍跪下道:“東宮要對我們開戰。”
“你放屁。”她擡腳踹了他一下,嗔道:“他做慣了縮頭烏龜,哪敢動我?”
袁慶拿起她的腳,規規矩矩放回了榻上,回禀道:“今天?辰時,太子派兵去明光殿抓人……”
“抓人?他想抓誰?”公主悚然變色。
明光殿是?她的寝宮,她搬去長秋宮後,便很少再回去,那裏藏着?她從各處搜羅來的美男。
太子曾多次表示反對,說她穢/亂宮廷,敗壞風氣,可是?連父親都睜只?眼閉只?眼,做弟弟的又能?如何?也只?有口頭譴責的份。
“全……全抓進?廷尉大牢了,”袁慶面色灰敗,心有餘悸道:“柳郎被押到了綠野堂,亂棍打死後……裝進?麻袋沉了塘,他們又放火燒了屋子,說是?……說是?那邊久無人住,每年修葺維護耗費人力物?力太多,所以……要填平水塘,将其劃入芳林園的範圍。”
公主越聽越興奮,錘榻大笑道:“好一個李望舒,他這是?給我手中遞刀呀!發兵是?大忌,放火是?大罪,擴建園林更是?勞民傷財的證據,快去找人上表,給我往死裏參。”
“公主……”袁慶哭喪着?臉道:“柳郎死了,您當真?不心疼?這些日子,您不是?最?寵他嗎?”
公主的漠視讓他極為震驚,赫然生出物?傷其類的悲哀。
“怎麽會呢?”公主傾身?過來拍了拍他的臉,“可是?死都死了,本宮還能?去跟閻王搶人嗎?你多送些資財,好生撫恤他的家人就?行了。好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些漂亮玩物?,可你是?本宮的心腹。”
袁慶稍覺欣慰,吸了口氣道:“多謝公主垂憐,微臣這就?去安排。”
公主起身?将他送了出去,伸了個懶腰道:“更衣。”
她的男人分為兩種,要麽是?玩物?,要麽是?工具。
其實裴郎也不是?無可替代的,她常常覺得這個比他好,那個比他強,可是?往深裏一想,卻又覺得所有人加起來都比不上他一根手指。
她也沒有多愛他,可是?不會更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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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翟車在長秋宮側門外候着?,公主盛裝華服,被一衆随從簇擁着?走了出來。
正欲登車時,她卻留意到車前內侍的神情?極不自然。
略一沉吟,很快明白過來。
她掀開紫色帷幔,果然看?到車中有人。
那人神容端肅,清隽疏朗,眉目間仿佛凝着?霜雪,令人莫敢逼視。
先前還恨得牙癢癢,此刻見着?了,怒火卻不翼而飛。
她扶着?女官的手緩緩登車,吩咐道:“去大理?寺。”
厭翟車平穩地向前駛去,她放下帷幔,戲谑道:“軒郎,你以為這樣就?能?激怒我?失算了吧?”
太子側過頭,皺眉瞥了她一眼道:“你穿成這樣去探監?”
公主挺了挺胸,傲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他轉過頭望向窗外,沉默了良久,忽然開口道:“阿姊,你不在乎嬢嬢,不在乎耶耶,不在乎裴望之,也不在乎茱茱……更不在乎我。”
公主冷笑道:“你想說什麽?”
“你為何要對我的衣衣痛下殺手?”他冷下臉,咄咄逼視着?她。
公主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手指緊扣着?窗棂,恨聲道:“想做便做了,沒有原因?。”
太子為之氣結,沉着?臉說不出話。
公主大為痛快,挑眉道:“怎麽……她死了?”
“你就?如此恨她?”太子驚愕道。
“是?。”她直截了當道:“嬢嬢是?為了她放棄了我的裴郎,讓我的茱茱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讓我這輩子都沒法好好過,我不殺她難解心頭之恨。”
“她若是?死了,我不會放過你的。”他額上青筋隐現,壓抑着?怒火道。
公主嗤笑一聲道:“你恨我又如何?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嗎?我也是?嬢嬢生的,難道你能?殺了我?”
“不能?!”太子頹然道。
“你更應該知道,耶耶最?疼我,他曾親口說過我最?像他,若我生為男兒身?,根本輪不到你做太子。”她淡笑着?,用惡毒的語氣道。
太子臉色鐵青,不怒反笑,像是?受到刺激般激動道:“如果你是?男兒,根本活不到今天?。看?看?扶光的下場吧!東宮從來不是?特指一個人,而是?千萬人的意志凝聚。我能?做太子,是?衆望所歸,而不只?是?嫡長子這個身?份。那些年我們怎麽捱過來的,你比誰都清楚。”
“你以為父皇疼愛你,你就?能?為所欲為?別傻了,阿姊。若是?到了萬不不得已的時刻,我們兩人只?能?選一個,他必定會舍棄你。比起你來,他更愛皇圖霸業,萬裏江山。只?有我能?守住他的基業,他之所以苛待我,磋磨我,打壓我,并?不是?有多厭惡我,而是?他知道我必将取代他,因?戀棧而産生的排斥罷了。可是?阿姊,你弓馬娴熟卻只?知好勇鬥狠,身?居高?位卻只?會作威作福,你是?很像阿耶,可你學到的都是?他的缺點。你還勾結朝臣、賣官鬻爵……”
公主胸膛起伏,面色煞白,像看?到惡鬼一般,不可思議道:“軒郎,你要和我玩真?的?”
“從你對衣衣起殺心那一刻,我們便再難回到從前。”他面無表情?道。
“你要為了一個外人和我反目?你忘了我是jsg?怎麽對你的嗎?”她失聲道:“你為了維護她懲治馮采文,寒了勳貴的心……”
太子冷笑道:“他們是?住在冰窖裏嗎?動不動就?寒了心?”
公主被他噎了一下,氣急敗壞道:“裴郎剛入京時,嬢嬢想為他求個伴讀的名額,你推三阻四?,用規矩來堵她,她只?得作罷。如今王家女鬧着?要做尚服女官,你二話不說就?準了,還親自跑去尚服局了解情?況,你摸着?良心說,她夠格嗎?你壞了嬢嬢頒布的法令,女官必須要經過嚴格考核,公平公正,不得徇私。”
太子先前還理?直氣壯,聽到這話時竟難得的沉默了,垂下頭道:“當年的确是?我的錯,我不該因?為一時嫉妒,駁了嬢嬢的面子……”
“嫉妒?軒郎,你終于肯承認了。”公主大笑出聲,“你不僅嫉妒裴郎,也嫉妒我。明明你和嬢嬢相處的最?久,可她卻和我更親。明明你學識出衆,樣樣拔尖,可耶耶就?是?不喜歡你。你甚至連裴郎那個外人都比不過,嬢嬢将他視若己出,對他疼愛有加,不僅為他……”
這些話像毒刺,深深紮進?血肉,他厲聲打斷她道:“可嬢嬢最?終還是?選擇了我和衣衣。”
公主唇色發白,眼底泛酸,這是?她永遠邁不過的坎,每次想起來都痛心疾首。本來以為早都忘了,可看?到荷衣的那一瞬間,仇恨複又滋生,沖動之下只?想殺她洩憤,根本顧不得後果。
“那又如何?裴郎的死讓她傷心欲絕,恨透了耶耶,連皇後都不做了。”她惡聲惡氣道:“她根本就?不愛你,不然怎麽會不顧你的前程和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