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青女霜(五)
青女霜(五)
太子終是被激怒, 但他沒再口出惡言,而是重重捶了把車壁。
公主喜不自勝,得意地舒了舒腰。
身邊人大都勸她要留餘地?,對太子應該客氣些, 甚至連父皇也曾旁敲側擊地提過幾次, 可她就?是不服氣。
若有危難, 他們自是同仇敵忾。
可和平時期,她卻總是忍不住想挑釁他。
她比太子年長四歲,猶記得他在母親肚腹中的情景。那時她剛回到新家?, 出于彌補的心理, 母親對她既溫柔又耐心,變着法地?想讓她快樂,滿心滿眼?都是她,連父親都要靠邊站。
大陸澤畔的那兩年, 是她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光。
她有着肆意張揚的童年,從不缺愛,自然也?不會嫉妒新生的小弟弟, 她和父母一樣愛他。
雖然那個?小東西生得怪漂亮, 卻有着極不讨喜的性格,饒是如此?, 她依然愛着他, 願意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祖父遇難的消息傳到巨鹿時, 一切突然翻了天。
父親要回故裏奔喪,還要收攏祖父的殘餘勢力并籌劃複仇, 由于弟弟年幼, 且前路兇險,所以不可能帶他。
她是祖父母看着長大的, 自然要跟着回去。
一別經年,再見的時候弟弟已經兩歲。
父親為了複仇,也?為了擴張勢力,曾暗中與齊地?最大的世家?王家?結盟,他拒絕了聯姻,願送獨子為質。
她固然舍不得弟弟,可更?舍不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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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一個?弟弟嗎?只?要母親在,還可以生好多個?。
可無論她怎麽痛哭哀求,母親都執意跟着去照顧弟弟。
從那時起,她便?不再愛他了。
及至後來洛陽重?逢,他們都已經長大,更?不可能再回到昔日手足情深的時候。
其實她也?不再愛母親了,她像別人一樣稱她為崔娘子。
可她仍然喜歡她,因為她很美,她喜歡她母儀天下的樣子,也?喜歡她閑話家?常的樣子。開國之初,她們曾一度親密無間,她很樂意為新皇後打?下手,一起籌備盛典和宴會,一起接受朝見和恭賀。
那個?春天,她和表姊妹們做主,将?她的妝室搬到了開滿辛夷花的畫樓上,四面排窗打?開,所有人聚在一起看她梳妝,陪她用膳,一切那麽美好,可如今回憶卻似一把?刀。
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和弟弟也?相處的很融洽,甚至很有默契。
可她走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變了,互相扶持互相成全,卻也?互相猜忌互相提防。
他知道她的傷心事,他也?明白他的意難平。說起來都一樣,哪怕他們早就?長大成人,可最在意的卻仍是有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
車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誰也?不願再開口。
終于駛出宮門後,太子已經恢複如初,他神?色平靜,撣了撣袍擺,揚聲?道:“停車。”
“你?要在這裏下?”公主疑惑道,她以為他想阻止她見廷尉。
“一路保重?。”他淡淡一笑,起身從容下車。
“一路保重??”公主略覺不安,正尋思之際,就?見他徐徐轉到了窗邊,揮手道:“回去吧,梅姬,私自入京是大罪,一旦嚴查,你?強行闖關毆打?守将?的劣行可就?藏不住了。”
“李望舒,你?什麽意思?”公主赫然瞪圓了眼?睛。
“沒什麽意思,我就?是特意送你?出宮。”他溫雅的面上閃過詭異的笑容。
公主這才明白上當了,他這是要将?她隔絕在宮外?
“你?大可以去找阿耶告狀,說我将?你?趕出洛陽。”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投進車中道:“這是阿耶近日的行程,快去吧!對了,茱茱是個?好孩子,她可以随意留在宮中。你?放心……罷了,反正你?又不在乎她。”
“你?……”公主怒不可遏,匆忙下車拽住他道:“李望舒,你?怎麽敢這麽對我?”
太子斂起笑意,寒着臉道:“你?向來草菅人命,既起殺心,留你?在宮中,衣衣怕是再難平安。我朝事繁忙,無暇整日盯着你?的動向。”
“我草菅人命?你?殺我的柳郎時不也?眼?睛都不眨?”公主駭笑道。
“我為何殺他,你?心裏沒數?”他逼視着她狹長銳利的鳳眸道:“仗勢欺人的刁奴,他既如此?喜歡石燈,我便?将?綠野堂的石燈全都給他,讓他的黃泉路一片光明。”
公主突覺不寒而栗,自然明白他這是殺雞儆猴。
“你?對那個?王家?女,可真夠情深義重?。”她咬牙切齒道。
“阿姊,不要犯傻。”他抽回袍袖,拍了拍她的肩,語氣溫柔而誠懇:“你?是嬢嬢的骨肉,無論何時,她都不想我們手足相殘。”
他說着轉過身去,監門衛将?軍迎上來,親自護送他回宮。
公主正要沖過去,卻被持戟禁衛毫不留情地?擋住。
“皇太子教[1],陽平公主未得恩準,不可回京,即日起速歸藩地?,若抗命不遵,以犯上之罪論處。”頭頂響起洪鐘般的聲?音,公主仰起臉,看到監門衛大将?軍手持教令,站在城樓上俯瞰着她。
她隔着重?重?甲士和獵獵飄揚的旗幟,望着太子逐漸消失在門洞中的背影,只?覺冷意遍布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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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高夜永,飛霜滿院。
荷衣病得極重?,除了眼?、耳、鼻、喉外,肺腑和顱腦也?有損傷。
她渾渾噩噩許久,隐約感?覺到天冷了。
眼?前霧蒙蒙的,看什麽都像隔着雲山霧海。可曾經混沌的腦海卻愈發清明,紊亂的思緒也?日漸有序。
仿佛一夜之間經歷了滄海桑田,穿越了萬載輪回,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在她不言不動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她是睡是醒。绮娘和王芫也?來了,她們輪流看護着她,日夜不休。
太子每日晨起和睡前都會過來探望,他總是憂心忡忡,沉默地?陪伴在側。
就?像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一樣,荷衣也?很茫然,她該以何種面目示人?
她的心魂曾裂成了兩半,一半是七歲前,一半是七歲後。
如今這兩半正嘗試着融合,卻比剝離還難受。
前一半終于知道,她到頭來也?沒有等到要等的人,終究還是被迫離開故土。
而後一半則要再經歷一回離別時的慘傷,以及失去父母後綿綿不絕的憾痛。
她也?想起了皇後是誰,她就?是軒郎阿兄的嬢嬢,他們曾比鄰而居。有一日樓船破浪而來,載着她離開了汶水,從此?她再未回來過。
幾年後又來了更?大更?高的船,接走了她最依戀的軒郎阿兄,那時候她的傷心和失去父母一樣多。
她不能恨将?她抛下的父母,因為他們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可是他們更?愛彼此?。
但她也?不忍心恨阿兄,他們幾乎同時遭遇重?大變故,他也?不過是個?孩子,自身尚且難保,又能為她做什麽呢?
她在太子身上看到了阿兄的影子,總算明白重?逢後為何有種本能的排斥,怎麽可jsg沒有怨恨呢?
但那似有若無的怨恨,卻如何抵得過靈魂深處的吸引力?因着刻骨的熟稔和親切,她很快便?生出喜愛和依戀……
可是都過去了,一切就?像一場夢。
誠如公主所言,的确輪不到她做太子妃。而且她讨厭死這個?頭銜了,她此?生最大的榮辱皆是因它而起。
荷衣心下郁憤難消,加上恐懼和病痛的折磨,整日水米難進,高熱退去後,她已經瘦的不像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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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煙初見你?時興奮了許久,回來跟我說你?很漂亮,性格也?很好。我問她有多漂亮,她說像龍門寺的佛像。”
閣中燭火搖曳,水晶簾動,映得滿室華彩。
太子獨坐榻前,自言自語道:“我問她哪裏像?”他捏了捏荷衣尖翹的下巴,又摸了摸她凹陷的雙頰,苦笑道:“她說這裏和這裏。可你?如今瘦成了這樣,她若瞧見,怕是要掉眼?淚的。”
他鼻子發酸,吸了口氣道:“那時候,我就?想着有機會帶你?去龍門寺,看滿山壁壯觀的佛窟,也?許真的會遇到一尊長得像你?的。”
“明日就?是七夕,衣衣,你?何時能好起來?回城那天,我還打?算七夕賜宴後帶你?偷偷出宮玩……對不起,阿兄很後悔,不該把?你?一個?人丢下……”
荷衣心裏百感?交集,強忍着沒有哭出來。她有些悲哀的發現,她好像忽然長大了,她竟能設身處地?的去理解他,甚至沒法真正怪他。
公主是他的親姊姊,她不可能為了她把?公主怎麽樣。
她也?不敢奢望能讨回公道,甚至不知道公主将?來還會怎麽對付她,難道以後要日日活在提心吊膽中嗎?
她這個?太子妃是不作數的,所以終究還是要退婚。
她不敢和太子相認,她承擔不起他的愧疚,也?不想讓他對她只?有愧疚。所以她始終沒有做聲?,直到他離開時已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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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荷衣發現房間被布置得煥然一新,她知道今天是七夕。
可是和她有什麽關系?她又不會女紅針黹。以往的除夕就?是吃吃喝喝,晚上躺在葡萄架下尋找牽牛織女星。
她睜開眼?時,看到榻前坐着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嬌美秀雅的小女孩,抓髻上系着彩線結成的絡子,臉上畫着鮮麗的新妝,打?扮的像個?磨喝樂。
而她手中正抱着一對憨态可掬的磨喝樂娃娃,正低頭把?玩。
這孩子看上去極為面善,好像在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