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青女霜(六)
青女霜(六)
荷衣正摸不着頭腦時, 那小?女孩卻已?到?了跟前,見她半睜着眼睛做思考狀,又驚又喜道:“你醒……”
“噓!”荷衣連忙示意她噤聲。
小?女孩會意,乖巧地點了點頭, 将懷中?的磨喝樂娃娃放到她枕畔, 又變戲法般亮出一對寸許長的小磨喝樂, 是穿在竹簽上的。
“這個送給你,是我的傅母一大早叫人出宮去買的,外邊的小孩都在玩。”她往荷衣手中?塞了一只, 然後?将另一只放進了嘴裏, ‘咯嘣’一聲咬掉了一塊。
荷衣目瞪口呆,正想告訴她小?孩子不可以?亂吃東西,卻見她嘻嘻一笑,悄聲道:“是蜜和面做的, 外面裹的是糖,可甜了。”
聽到?‘甜’這個字,荷衣不覺有些動容, 她最近喝了太多藥, 連頭發絲都泛苦。
小?女孩扶着荷衣的手,将那小?磨喝樂湊到?她唇邊, 鼓勵道:“嘗嘗。”
她的笑容天真無邪, 像明媚純淨的陽光, 荷衣望着她水盈盈的眼睛,不覺怔怔落下淚來。
“別哭, ”小?女孩伸手幫她擦了擦眼角, 柔聲安慰道:“你也會好起來的,就像我現在一樣。”
荷衣滿面困惑, 不解地望着她。
小?女孩一臉感激道:“那天在水裏,多虧你抓着我,不然我可能就要淹死了。”
荷衣震驚不已?,開口道:“你……”
她喉嚨嘶啞腫痛,實在難以?發聲,只得握住她的手用口型詢問。
小?女孩冰雪聰慧,一眼就看懂她想問什麽,點頭道:“是真的,不是夢。”
荷衣又問她為何會掉下去,小?女孩卻嘆了口氣,欲言又止道:“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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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何要說對不起?荷衣愈發迷惑。
“她叫茱茱,是大公主的女兒。”太子不知何時踱了進來,愛憐地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茱茱立刻起身行禮,恭恭敬敬道:“見過阿舅。”
“你身體?弱,又剛病愈,不要亂跑,快回?去好好休息。”太子扶起她道。
茱茱點了點頭,乖乖道:“是,茱茱告退。”
她臨走前轉向荷衣擺了擺手,笑眯眯道:“王娘子,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荷衣點了點頭,勉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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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茱出去後?,荷衣不自覺地別過頭去。
這些時日,她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哪怕醒着也不做聲,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
看他?如此平靜,想必早就看穿了。
确如她所料,太子自然知道她醒來好幾天了,可他?以?為她不願理他?是在賭氣。
這種事放在誰身上,都不可能輕飄飄揭過。
他?在榻前坐下,輕聲道:“大公主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誰的命也不放在眼裏。唯一還算珍視的,應該就是茱茱,她唯一的女兒。”
“茱茱是個苦命的孩子,從一出生便沒?見過父親,也沒?見過……外祖母。”他?眉頭輕蹙,眼中?神色複雜。
緩了口氣,有些感慨道:“可她極其懂事,與母親的性格截然相反。衣衣,如今你應該也明白?了,茱茱的父親就是死在綠野堂那個人。你的宮女去長秋宮找緋霞姑姑報訊,說出綠野堂這三個字時,她便知道大事不好。可公主行事向來沒?有章法,她想做什麽,誰又能攔得住?情急之下,她只得一面派人飛速去找我報信,一面向茱茱曉以?利害,然後?帶着她趕去阻止。”
“我們?家只有嬢嬢深谙水性,其他?人都是旱鴨子。”他?苦笑了一下:“就連我那不可一世的父皇,也怕水怕的要命,巡行時寧可受車馬勞頓之苦,也不願走更輕松的水路。”
“茱茱一個孩子,哪裏拗得過公主?無奈之下,她只得跟着跳了下去……”哪怕事情早已?經過去,可此刻回?想起來,仍覺心驚膽戰,手腳發顫。
荷衣恍然大悟。
原來竟是這樣?是那個小?女孩拼命救了她。如果不是她跳下去,公主可能要眼睜睜看着她屍沉水底。
她張了張嘴巴,握着竹簽的手也止不住開始發顫:“殿下——”
太子驚喜過望,扶她坐起來,激動道:“衣衣,你終于肯和我說話?了?”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想起了什麽,過去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她低垂着頭,淚水噼啪砸落,濡濕了膝上的牡丹紋錦衾。
太子手忙腳亂地幫她拭淚,又一疊聲道歉,并向她保證以?後?再也沒?人敢傷害她。
可這不是她要的,她有些失望地擡起頭,楚楚可憐地望着他?。
太子頓了一下,凝視着她霧氣迷蒙的眼眸。
他?好像看到?一只凄惶無助的小?獸,渴望得到?擁抱和撫慰,卻又警惕地豎着尾巴,随時準備亮出齒爪。
他?不太确定,在這一方面他?向來有些遲鈍,姊姊以?往沒?少打?趣,說他?天生沒?有七情六欲。
真像她所說的那樣嗎?
他?試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纏着棉紗的腦袋。
禦醫說她顱腦中?的淤血正在消散,所以?每日都要施針敷藥。
為了方便醫治,傷疤周圍的頭發被剃去了。
想到?那塊舊疤,他?不由呼吸一緊,當時該是多麽觸目驚心?
荷衣沒?有躲閃,也沒?有抗拒,而是乖乖閉上了眼睛,淚水卻忍不住洶湧而下。
太子心頭大震,終于不再猶豫,也不再克制內心的激蕩,緩緩張開手臂,将她一點點攬進了懷中?。
這種時候她肯定會害羞,畢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她也不記得曾經的情誼,他?做好了被推開的準備。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不僅沒?有推開,還用力回?抱住他?,伏在他?胸前痛哭失聲,好像她等這個擁抱等了很久很久。
她的身軀嬌小?玲珑,纖細孱弱,他?只能用盡力氣緊緊抱着她,也許這樣能讓她感到?實實在在的安全。
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震顫嗡鳴,讓他?激動難抑,也想跟着放聲大哭。
可理智很快恢複,他?漸漸冷靜了下來。
後?悔沒?有用,遺憾也沒?有用,失去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還是珍惜眼前吧!
哪怕重來一次,面對同樣的困境,他?依然會選擇留在洛陽鞏固地位,培植勢力。而不是沖動之下,千裏jsg迢迢去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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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衣袂聲,绮娘人未至聲先到?,“娘子,該喝藥……”
“等一下,太燙了。”绡娘突然冒出來,将她拉到?了一邊。
“再晾下去,可就要涼了。”绮娘嘟哝道。
绡娘接過托盤,将她引到?隔壁,努了努嘴小?聲道:“太子在裏邊呢,人家兩個這會兒正抱頭痛哭,你闖進去像什麽話??”
绮娘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幸好你攔得及時,否則太子定然得恨死我。”
绡娘笑道:“怕是要把你遣送回?老家了。”
绮娘心有餘悸,再三拜謝。
绡娘坐在窗前,低頭搗弄着小?石舂中?的鳳仙花。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每年七夕,姊妹都會用花汁染指甲,荷衣自然也不例外。
但?她耐性極差,花漿包上沒?多久就忍不住要扒開,幾乎沒?有成功過。
“這回?不怕她鬧騰,等睡着了再給她包上。”绡娘笑道。
绮娘扯了扯嘴角,想到?荷衣如今病弱憔悴的樣子,眼眶霎時通紅,哽咽着道:“老天保佑,快讓她恢複如初吧,我願折壽十……”
绡娘急忙打?斷她,啐道:“瞎說什麽?這裏有最好的禦醫專門看護,娘子能有什麽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事急不得。對了,芫娘呢?”
“她在院子,幫沈女官做黃蠟畫呢。”绮娘道:“說是等娘子醒來了,要給她個驚喜。”
王芫此次進宮後?,心路歷程極其坎坷。
在目睹了徐姑姑莫名丢了舌頭,而荷衣差點沒?命時,她的心态也開始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這些時日正陷在迷茫中?。
“這是凫雁,這是鴛鴦,這是鸂鶒,這是錦鯉,這是……靈龜?”桐蔭下的石桌前,宮女們?正圍在一處,看着水中?彩畫金縷的各式形象,贊不絕口道:“王娘子的手也太巧了。”
“可惜是蠟,如果是糖做的就好了。”一個小?宮女感慨道。
王芫忍俊不禁,轉頭望了眼樓上道:“我家妹妹也是這樣,看到?什麽都想吃。”
沈氏指揮大家将凝固的蠟畫送進去,問王芫道:“今晚宮中?賜宴,各府女眷都會參加,你去不去?”
王芫有些意興闌珊,搖頭道:“我不想去,還是留下來陪荷衣吧!”
“為什麽不去呢?”沈氏慫恿道:“宮裏搭的乞巧樓最是輝煌壯觀,而且今年長公主和大公主都不在,又沒?有皇後?嫔妃,絲毫也不用拘束,都是些女官、宮娥還有官家小?娘子。”
“除了乞巧,還有鬥草、聯詩、射覆、拜月,可熱鬧了,對了,還有為牛慶生。”沈氏有些好笑道:“宮裏供着一頭神牛,是陛下閑時的坐騎,生得高大威猛,油光水滑。每逢七夕,宮女們?就用花花草草編織成環,挂在牛角上,圍着它唱歌跳舞。”
王芫深覺納罕,“這神牛可巧就是今天生的?”
沈氏失笑道:“這誰知道?那是前朝時南方上貢的水牛,曾經給皇後?拉過車,一路從長安到?了洛陽,這都不知道過去多少年了。給它慶生也只是個玩鬧的名目,就當是紀念牛郎的老牛吧!”
王芫哭笑不得道:“牛郎的是老黃牛,和大水牛八竿子打?不着啊。”
“神話?都是以?訛傳訛,到?底是什麽誰又說得清?”沈氏道。
王芫點頭道:“也是,說不定再過千百年,陛下的大水牛比牛郎的老黃牛還有名氣。”
她對這個沒?有多大興趣,如果荷衣在的話?想必會喜歡。
但?她對沈氏所說的乞巧、聯詩和射覆極有興趣,若是能參加的話?,一來可以?結交些朋友,二來也可以?探探洛陽閨秀的實力。
沈氏看出她心動了,繼續慫恿道:“去吧,就當長長見識,回?來了可以?講給我們?小?娘子聽。她要是沒?病,恐怕早就吵着要去了。”
王芫勉為其難道:“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