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青女霜(八)

青女霜(八)

太子微微一驚, 慌忙別過頭道:“百末旨酒。”

“為什麽叫這麽奇怪的名字?”荷衣好奇追問道。

“書?上說:百末,百草華之末也。旨,美也。以百草華末雜酒,故香且美也。[1]”太子極不自然, 支支吾吾道:“我先去漱口。”

荷衣拽住他袍袖, 撒嬌道:“不嘛, 我想?再聞聞。”

她?十根指尖都包了裹有鳳仙花漿的葉片,這一動?作,立刻便有汁液滲出來, 在他?霜地素錦袍袖上印出了淺紅的斑痕。

太子有些頭皮發麻, 下意識便想?抽回,可随即驚訝地發現好像也沒什麽受不了的。

自從那日在綠野堂外抱起滿身狼藉的荷衣,似乎有什麽東西?突然間被打破了,他?再不像昔日那般眼裏不容沙, 看到半點?污漬便渾身不自在。

他?有些震驚地盯着袍袖上的污痕,又望向撒嬌的荷衣,一時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她?早上還有氣無力, 對?他?愛搭不理,怎麽這會兒便精神頭十足, 且态度大改, 難道半日功夫就……

“除了草木的清香, 還有……”荷衣可不知道他?千回百轉的心路歷程,又湊近了些, 小狗似的在他?懷裏拱來拱去, “荔枝花?蒲桃殼?龍眼花?還有松黃[2]……”

她?可以隐藏住想?起過往的事實,但蘇醒的感情卻按捺不住。

何況她?自由随性慣了, 從來就不是隐忍克制的人。眼前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想?念最期待見到的人,她?如何能做到無動?于衷?

如今又得知他?為她?做了那麽多,哪還能再冷靜?忍不住便想?親近。

太子望着懷裏鑽來鑽去的小腦袋,不由心慌意亂,忙扶住她?肩,站起身道:“我換過衣裳了,你聞不到的。稍等,我先去漱口。”說罷逃也似地出去了。

荷衣被無情戳穿,既尴尬又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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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再回來時,就見她?正趴在榻沿,眼巴巴望着他?道:“我也想?喝。”

“你如今忌口頗多,每日都要用藥,哪敢碰酒?若與藥效相沖,豈不是麻煩?等中秋節再說吧!”太子一言既罷,不覺有些後悔。

一別經?年,他?并不知道荷衣酒量如何,更不知道她?的酒品,萬一她?喝兩口就發酒瘋怎麽辦?

他?有些苦惱,将坐具拖到三尺開外,這才斂袍落座。

荷衣枕在手臂上,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打轉。

想?必是走得太急,除下冠服後沒來得及整理,所以鬓發有些蓬松,衣領也不像平時那般規矩板正。

但是這樣挺好看的,就像那天大雨中的落湯雞,雖說有些狼狽,卻顯得有人情味,也親切了許多。

荷衣幽幽嘆了口氣,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貪念:

若他?不是太子多好?這樣他?們?就可以回到汶水舊居,一輩子都不分開。

一想?到他?将來會娶個賢良淑德的名?門貴女,她?便覺得心頭好像有一萬只螞蟻在啃噬,難受的要命。

她?既算不上名?門貴女,也不願為了誰委曲求全?,去學那些提不起興致也不懂的東西?。

他?們?注定?不是一路人,就連婚約也是權宜之計。

“阿……殿下,”她?斂住心神,擠出一絲笑容,戲谑道:“您是中途跑出來的嗎?”

看看時辰,前殿的宴會應該還沒結束呢!

太子有些不好意思,輕輕點?頭道:“是。”

“您是主人,怎麽可以提前離開呢?”她?撇了撇嘴道:“這樣多失禮?”

太子納悶道:“你何時竟在意禮數了?”

荷衣唯恐言多有失,便不敢再說話,只笑嘻嘻地望着他?。

太子揉了揉左臂,蹙眉吸了口氣。

他?平時端肅慣了,甚少?流露這般情态,荷衣微微一驚,心裏竟也跟着疼了一下,臉上笑意漸消,撐起身道:“你怎麽了jsg?胳膊上的舊傷發作了嗎?”

太子忽然變臉,笑着眨了眨眼睛道:“我在宮宴上就這樣幾下,那樣幾下,不用開口,許相公便親自出列請我回去歇息,我不想?走都不行。”

荷衣松了口氣,重又趴回去道:“殿下裝的那麽像,連我都要上當了。”

果?然,她?以前沒看錯,他?長大後真成?了詭計多端的老狐貍。

“也不全?是裝的。”他?坦然道:“前些日子去巡營,校場檢閱的時候,按理我得射出第一箭,這是父皇定?的規矩。可能當時拉弓姿勢不對?,也可能是太過緊張用力過猛,以致肌肉有些拉傷,還沒恢複呢!”

荷衣明白其中內情,眼眶微濡,嘴巴一癟,聲音也有些哽咽起來,“都怪我……那天、那天在假山上,你要不是扶我,也不會摔傷的。”

“別胡思亂想?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太子有些心軟,将坐具往前挪了挪,輕輕摸着她?的頭,安慰道:“和你沒有關系的。”

“真的嗎?”荷衣心下稍安。

他?神色篤定?道:“真的。”

“那你還能……”荷衣有些羞赧,把臉埋進?肘彎道:“能不能抱動?我?”

太子會心一笑,起身過去将她?一把抱起,掂了掂道:“你如今這麽輕,像一片羽毛,怎麽會抱不動?呢?”

他?胸前的衣料清涼滑膩,荷衣将粉熱的臉頰貼上去蹭了蹭,悄悄摟住他?的腰道:“等我養好病就又重了,殿下恐怕會抱不動?的。”

太子輕笑,低下頭道:“你初來東宮那夜,在虛白軒睡着了,難不成?是自己飛過來的?”

荷衣驚呼了一聲,面上霎時爬滿了紅霞,那時候她?好胖的,他?竟然能抱着走這麽遠?

他?看上去并不健壯,真的有那麽大力氣?

她?忍不住擡手,不動?聲色地捏了捏他?的臂膀。

太子輕咳了一聲,提醒道:“我怕癢,你再亂動?,我要是不小心松手了,你可別哭。”

荷衣慌忙縮回手,連聲道:“我不動?。”

太子将她?抱了出去,安置在廊柱前的棋榻上,轉回去拿了薄衾給她?蓋上,問道:“冷不冷?你如今可吹不得風。”

荷衣搖頭道:“一點?都不冷。”又指了指心口道:“這裏熱乎乎的。”

中間的矮幾上撤了棋坪,放着一盞紗燈和幾盤果?品。

太子借着燈光,看到荷衣頭上的棉紗被她?晃的有些松散,便俯身過去幫她?重新?束好。

“你怎麽……什麽都會?”荷衣呆呆地望着他?坐了回去,心裏有些空落落,明明近在咫尺。

“太子身邊,不是有很?多很?多人侍奉嗎?”她?有些天真地問道。

“難道我一生下來就是太子?”他?沒好氣道:“很?多事也是不方便假手他?人的。”

“比如什麽?”荷衣眨巴着眼睛道:“沐浴嗎?”

她?可是很?喜歡被婢女們?圍着,她?們?的手軟軟滑滑的,嘴巴也很?甜,總會變着法把她?從頭到腳都誇一遍。

太子被她?問住了,張了張嘴道:“聽說民間的習俗是,今晚坐在葡萄架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說話。”

荷衣被他?的局促樣子逗樂了,撲哧一笑,“騙小孩子呢!”

她?以手托腮,隔着旖旎的紗燈靜靜打量着他?。

這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畫像,而人的容貌則會随着時間變化。

想?要記住故人的模樣,其實是件很?難的事。就算自以為記着,多半也和現實有出入。

她?早就想?不起他?以前的樣貌,應該也是極好看的,不然她?一定?不會那麽喜歡,她?向來就只喜歡美人。

說到美人,荷衣不由得想?起太子的那些伴讀。

她?見到謝衡時驚為天人,見到子都後也看傻了眼。

其他?人也都各有千秋,相貌、氣質、風度都是萬中挑一。

不過比起太子,還是略遜一籌。

她?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對?上太子探詢的目光時,她?有些心虛,下意識地轉過了頭。

這些天來毫無食欲,只要一想?到用飯便胃裏作嘔,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但此?刻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顏,竟突然感到了饑餓,甚至咽口水時也不覺得惡心了。

不僅嘴巴裏的異味消失了,就連眼睛看東西?也清晰了不少?。

太子屈指敲了敲案幾,皺眉道:“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荷衣捂住臉道:“餓了。”

“真的?想?吃什麽?”他?有些驚喜道。

荷衣瞥了眼案上的巧果?,小聲道:“我不挑食的,這個就行。”

嘴上雖然這麽說,可她?并無動?作,只攤了攤手,眼巴巴望着他?。

太子如夢初醒,喚人取來小叉,将巧果?切碎了,一小塊一小塊地喂她?。

望着她?一張一合的櫻唇,太子不覺有些神思恍惚。

銀叉與玉盤相擊,偶爾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依稀之間,好像看到一個腳步蹒跚的小小身影朝他?走來。

乳牙初萌的荷衣捧着只小木碗,掙開傅母闖進?書?閣,奶聲奶氣道:“要兄兄喂——”

他?放下書?卷,将她?抱進?搖車[3],拿過小碗發現裏邊的飯早就灑了一半。

她?攀着車前擋板,興奮的張着嘴巴跳來跳去。

他?像喂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看着她?滿足地眯眼,幸福地咀嚼,小臉上挂着比陽光還耀眼的微笑,每吃完一口都要蹦跳幾下,撞得小車哐當作響。

……

“衣衣?”太子有些失神,鬼使神差般輕喚了一聲。

“怎麽了?”荷衣見他?眼眶發紅,神情有些悲戚,心下不覺一顫,柔聲道:“我在呀!”

“你那時……一定?很?恨我吧?”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好渴啊!”荷衣轉向室內喊了一句,等心底異樣的情緒平複下來,才佯作剛想?起來的樣子,問太子道:“殿下剛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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