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青女霜（九）
青女霜（九）
荷衣拙劣的演技自然瞞不過太子, 他雖滿腹狐疑，卻并未點破，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绡娘送來?一盞酥酪，荷衣本來吃不慣這種北地的食物, 可就着太子的手, 竟覺得也沒有?先前?那麽腥膻。
他是個極有?耐心的人, 她從小就喜歡黏着他，平生最大的遺憾便是他竟不是自己耶孃生的。
如今想來?，倒慶幸不是親的, 這樣才可以既有兄妹的親密, 又無血緣的禁忌。
荷衣不覺吃完了一盞酥酪，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接過太子遞來?的巾帕拭了拭嘴角，笑眯眯道：“多謝殿下。”
“還餓嗎？”太子問?道。
“不餓了。”荷衣挺了挺圓鼓鼓的肚子, 發現面前?的棋案有?些礙手礙腳，便喚人撤掉了。
太子突然?覺察到了危機，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 她已經猴過來?, 親熱地挽住了他手臂。
“殿下，您認得牽牛織女星嗎？”她仰頭望着浩瀚的夜空, 興致勃勃道。
小的時候, 每逢炎夏之夜, 王紀夫婦常帶他們?爬上山坡去納涼。
晚風拂面，星垂平野, 一卷葦席, 一只香爐，一盞孤燈, 幾人一坐就是半夜。
夫妻倆倚在一起竊竊私語，荷衣便也學着他們?的樣子，抱住阿兄的手臂問?東問?西，什麽北鬥七星、啓明星、牽牛星、織女星每年都要認好多遍。
太子側頭望着她璨亮的黑眸，微微擺首道：“不認得。”
定然?是這些年太忙了，整日案牍勞形，竟無瑕擡頭看看夜空，荷衣有?些憐憫地想。
“我教你！”難得有?機會比他博學一次，荷衣不覺精神振奮，仰頭指着正上方道：“巳時前?後，找頭頂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就是那顆，比周圍其他都亮，這就是織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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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十分配合，依言尋找了一番，驚喜道：“我看到了，真的好亮啊！”
荷衣頗有?成就感，繼續指點道：“現在看織女星的東南方向?，有?一條長長的，像瀑布一樣的大河，那便是王母娘娘用?發簪劃出來?的銀河。”
太子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指示，“唔，找到了。”
“銀河的另一邊，也有?一顆很亮的星星，但是沒有?織女星亮，那就是牽牛星了。”荷衣耐心道。
“為什麽織女星比牽牛星亮？”太子揉了揉眼睛問?道。
荷衣沉吟道：“因為織女是仙女呀，她會法術，當然?就更亮一些。”
“今天?不是七夕嗎？他們?應該團聚了，為什麽此刻卻還隔河相?望？”太子一臉疑惑道。
荷衣有?些摸不着頭腦，愣愣地望着他道：“殿下……那都是故事裏瞎編的，您這麽聰明，不會當真了吧？”
太子頓時哭笑不得，本?以為她是小孩子，想逗一逗，結果倒被?她像看傻子一樣jsg。
“咳——”他清了清嗓子，讪笑道：“我倒希望是真的。”
荷衣見他神情有?些低落，忽然?想起這兩顆星星通常被?比作不能相?見的夫妻，他會不會是由此想到了勞燕分飛的父母？
以前?她覺得耶孃雙雙離世，她定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
如今看到他，又覺得若父母都活着卻彼此反目，好像這樣更可憐。
她在心裏暗嘆了口氣，面上卻堆起笑容，甜甜道：“也可能是真的，反正離那麽遠，我們?也看不到。”
太子心知她在遷就自己，心緒不禁有?些複雜，可又不想掃她的興，便打起精神繼續同她玩笑。
從喜鵲能不能飛那麽高，聊到為何葡萄架下能聽到說話?聲，又轉到東宮哪裏有?葡萄架，以及哪種葡萄适合釀酒……
荷衣忘了後面還說過什麽，她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寝閣。
一轉頭就看到榻前?端坐的身影，她愕然?半晌，“殿……殿下……沒回去啊？”
太子膝頭放着一卷書，旁邊小案上堆着批閱過的奏表及文房四寶等。聽到荷衣問?話?，他眼尾徐徐掃過榻沿，輕哼道：“怎麽回去？”
荷衣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被?她編辮子似的結在一起的衣帶，面龐倏然?通紅，支支吾吾道：“你……你可以……解、解開呀！”
“我怎知你醒來?了會不會生氣？”他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睛，往榻邊挪了挪，抱怨道：“坐了一宿，腰都快斷了，還不解開？”
荷衣連忙爬起身，蹲在旁邊手忙腳亂地拆解。
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窘迫，心慌得厲害，手也跟着抖個不停。
“咦，殿下快看！”她這才發現十根指尖泛着柔旎的淺緋，比往年染地都要漂亮，忙将雙手遞過去，獻寶似的給他看。
“我比你看到得早。”太子沒好氣道。
她恐怕還不知道，昨晚是誰幫她拆的包擦的手。
荷衣悶悶地收回手，低頭繼續拆解衣帶。
“就算你自己弄不開這個，也可以先解下腰帶，等天?亮了，我自會讓人送過去。”她悶聲道：“要是書上那個壯士斷腕的人也這麽磨磨蹭蹭，怕是早就蛇毒發作一命嗚呼了。”
太子沒好氣道：“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她倔強地争辯，“怎麽不是一回事？明明解腰帶比剁手更簡單。”
太子張了張嘴，搖頭道：“我跟你說不清楚。”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衣衫不整地離開她寝閣意味着什麽？他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一時間有?些糊塗，實在搞不清她到底是想讓他走，還是舍不得他走？
“那就不說了吧。”荷衣本?就心虛，便沒再堅持。
她自是不想讓他走，所以才悄悄把兩人的衣帶編在了一起，但她也知道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他怎麽會被?這樣幼稚的把戲困住？
可是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真的在她榻前?坐了一夜，難怪她睡得那麽香。
那聲阿兄在舌尖翻滾了千百次，又被?她艱難地咽了回去。
“殿下今天?不去上朝吧？”她心有?餘悸，小聲道：“可千萬別誤了事。”
“今日休沐。”他嘆了口氣，寬慰道：“你別瞎操心，我知道輕重。”
“其實……我不是那麽不講理的人，”她手中忙活着，頭也不擡道：“才不會因為這個生氣。”
“我害得你差點丢了性命……”
“那件事和你沒關系。”荷衣鼻子一酸，下意識地打斷了他。
她不想他老是記挂着，一想起她滿心都是愧疚。可若是沒有?愧疚，還能有?什麽？
“也不是全然?無關，”她連忙補充道：“畢竟公主是你的姊姊。我不敢和她算賬，那就只能算到殿下身上，希望殿下不要見怪。”
太子苦笑着應承道：“應該的。”
荷衣解開了最後一個結，輕籲了口氣，擡起頭語氣認真道：“殿下将來?可不許反悔。”
“絕不。”他伸出小拇指，鄭重道：“拉鈎！”
荷衣‘噗嗤’一笑，同他勾了勾手指。
縱使?休沐，他也是有?許多要事在身，所以陪荷衣用?過早膳後，便匆匆離開了鸾鳳樓。
太子剛走，绮娘和绡娘就雙雙沖了進來?。
绮娘拍着胸脯，緊張兮兮道：“昨晚我倆一宿沒敢合眼。”
绡娘打了個呵欠道：“你卻跟沒事人似的呼呼大睡。”
荷衣驚訝道：“出什麽事了？你們?為何都沒睡？”
绮娘駭然?道：“閨閣少女，卧榻之側有?外男，身為傅母，我們?還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別說閉眼，連耳朵都不敢閉。”
“哦，”荷衣恍然?大悟，“可是阿……殿下他不是外人啊！”
“那什麽才叫外人？你忘了我才教的男女大防？”绡娘恨鐵不成鋼道：“你都及笄了，這要是傳出去，可是天?大的事。”
荷衣挑眉一笑，有?恃無恐道：“不怕，不怕，我們?可是有?婚約的，就算共處一室又礙着旁人什麽事？”
绮娘倒吸了口冷氣道：“就是因為訂婚了，才更要防着啊！萬一他有?不軌之舉，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你。”
“不軌之舉是什麽？”荷衣咂摸着嘴巴，兩眼放光道：“快說來?聽聽。”
兩人對望一眼，不覺撇嘴搖頭。
看她這躍躍欲試的樣子，怕是此刻講了，今晚就要設法實踐。太子固然?端方守禮，這一夜不曾有?半分逾規，可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且無侍寝的姬妾，荷衣又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萬一撩撥地過火了，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現在不能講，要等新婚前?夕才能說。”绡娘正色道。
“新婚前?夕？”荷衣沮喪道：“說這個多沒勁啊！”
绮娘嗤笑道：“看嘛，你心裏也明白，知道他不會娶你的。”
“我還不嫁呢!”荷衣氣哼哼地翻過身道：“等天?冷了咱們?就回家去。”
兩人都以為她說着玩，便沒怎麽當回事，誰知道半個月後，差不多康複了的荷衣竟真的提出要出宮。
王邈那邊也上表請求接她回府休養，于情于理，太子都不好拒絕，只得勉強應下來?，可時間推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放行，直到荷衣主動找上門。
“殿下既答應了我叔祖，為何還不派人送我出宮？”她背負着雙手，氣呼呼道。
“那必然?是舍不得，怕你一去不回。”屏風後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荷衣又驚又喜，扯住她道：“紫煙姑姑，你幾時回來?的？殿下說你外出公幹，怎麽內廷女官還要辦差？”
紫煙是奉太子命暗中監督公主離京，這事自然?不能和她說，便随便糊弄了一番，扯開話?題道：“殿下這些時日忙，就又搬回麗正殿了，你在這裏是找不到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