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青女霜(十)

青女霜(十)

“他何時搬走的?明明昨晚還在呀。”荷衣大惑不解, “那你為何會?來培風臺?”

“今天才搬的,”紫煙笑吟吟道:“我過來收拾一些東西。”

荷衣跺了跺腳,氣呼呼道:“他定是在故意?躲我。”

王邈時?常在麗正殿出入,每次看到她少不得一頓說教。他是長輩, 又言之有理, 荷衣只有點頭的份, 每每想起來都發怵,哪還敢過去?

“我看不是。”紫煙指着四面大開的排窗,縮了縮肩道:“如今天涼了, 他這個人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夏天睡覺都要裹得嚴嚴實實。”

荷衣愣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怎麽會?知道……我又沒看過他就寝。”

紫煙滿面驚疑,将她匆匆拉到屏風後,湊過來問道:“真沒見過?七夕那夜殿下沒回來, 整宿都呆在鸾鳳樓,這邊的宮人早就告訴我了。難道……”

荷衣推開她腦袋,一本正經道:“我們是呆了一夜, 但?他沒睡覺, 就坐在旁邊看書。”

紫煙目瞪口呆,末了, 眨巴着眼睛道:“他看的什麽書?”

依稀記得他膝上那本書冊有些眼熟, 好像是……

荷衣努力回憶了一番, 激動道:“想起來了,是《莊子》, 和?沈姑姑教我的不一樣, 但?外?封上的字一樣。”

紫煙若有所?思,荷衣抱住她手臂, 有些局促道:“你早就知道我和?殿下訂過婚吧?”

紫煙微笑道:“東宮很多人都知道。”

荷衣撇了撇嘴道:“你們都是騙子。”

紫煙讪笑着摸了摸下巴,戲谑道:“怎麽?娘子不樂意?嫁我們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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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在她面前也不想裝模作樣,有些沮喪地?嘆道:“他把我當小孩,對我沒那意?思,不然……”她頓了一下,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去。

紫煙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異樣,擡起她的腦袋道:“不然什麽?”

荷衣抿了抿唇,嘟囔道:“不然的話,七夕那天晚上,他就該和?我一起睡,這樣不jsg就成夫妻了嗎?”

見紫煙呆若木雞,她有些羞窘,反問道:“不是你說夫妻要睡一張榻的嗎?難道你在騙我?”

“沒有、沒有……”紫煙連忙擺手,面帶慚愧道:“宮裏沒有皇後,陛下和?公主又不好管,确實是我們失職,有些事沒能?點撥他,拖到如今也不好開口了……”

“你在說什麽呀?”荷衣莫名其妙道。

紫煙止住話頭,拱手道:“總之殿下不解風情?都是我們的錯,還請娘子海涵。”

荷衣扶住她手臂,疑惑道:“風情?是什麽啊?我也不知道。”

紫煙無奈至極,心想着這簡直是絕配。

“以後就知道了。”她拍了拍荷衣的頭。

**

麗正殿。

太子剛從輿圖室出來,紫煙便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殿下,王小娘子說了,您若再?不發話,她明早就自行離開。”她面無表情?道。

太子若無其事道:“別擔心,她出不去的。”

“出的去。”紫煙拍了拍腰間道:“別忘了她有您的令牌。”

太子為之語塞,苦惱道:“她為何非嚷着現在回去?太傅府正是多事之秋。”

紫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擔憂道:“怎麽了?又出什麽事了?”

“王家大房來人了,這兩?日到京。”太子轉過頭,壓低嗓音道:“王謝兩?家的婚事,八成有變。”

紫煙滿腹狐疑,下意?識道:“該不會?是您……使了什麽手段吧?”

太子轉過頭悠然道:“何以見得?”

紫煙皺眉道:“陛下一直都忌諱世家聯姻,您在這方面也是一脈相承!所?以王纮在世時?,始終得不到高升,以致最後郁郁而終。”

“志大才疏,好高骛遠,這是許相給他的評價。”太子袖着雙手,緩步下了臺階,兩?邊持戟衛士齊齊見禮,他略微點了點頭,一臉無辜道:“這哪能?賴我?”

“何況那王纮本就有問題,當初召他進京,是為了限制王家在徐揚二州的勢力,不是想扶持他做朝廷大員。”太子語氣中流露出不滿,“可他覺察到後不僅不安分,反倒四處交游,寫詩作賦述說失意?,又和?謝中書聯姻,惹得陛下不快後,他又瞻前顧後,既不願退婚,也舍不得嫁女,直拖到自己油盡燈枯,把爛攤子留給了後人。”

“殿下以往談論?別人,可從沒這樣偏激過,今日是怎麽了?”紫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太子暗暗吃了一驚,有些懊悔道:“一時?忘形,還望姑姑莫要介意?。”

紫煙語聲關切,循循善誘道:“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去書室歇會?兒?”

太子正有此意?,徑直回到寝殿更衣上樓。

紫煙追到梯口,問道:“王小娘子那邊怎麽交代?”

太子扶額道:“她要是回去,肯定正碰上兩?家退親,難保對謝衡的心思不會?再?活絡起來。我就怕她又來纏我,如今聽?到退婚倆字就心裏發慌。”

“我看她就是閑的,要不找點事做?對了,前些時?候聽?說她想練字。”紫煙指了指樓上道:“殿下兒時?的書帖不都保留着嘛,不如讓王小娘子過來,給她備一張書案在這邊臨摹。”

太子心生警覺,轉過身?打量着她道:“姑姑到底意?欲何為?”

紫煙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憨笑道:“殿下誤會?了,我能?有什麽目的?還不是為了您好?您的東西向來愛惜,若是借出去肯定不放心,不如把人請過來,您親眼盯着!”

太子不疑有他,反思道:“我平時?太嚴厲了,不适合為人師。她若真肯來的話,我可以找人教她。”

紫煙自告奮勇道:“那我去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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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一聽?要練字,頓時?頭搖的撥浪鼓似的。

“我的病還沒好呢,手腕酸軟,提不得筆。”她做出一副弱柳臨風的樣子道。

紫煙看出她的心思早飛到了宮外?,再?三盤問,最後得知她的目的并不是回太傅府,而是去長生觀。

“我要找那個臭老道算賬,”她氣急敗壞道:“他騙得我好苦,我一想起來,就吃不好睡不着。”

既如此,那紫煙還是做得了主的。

于?是她親自安排車馬送荷衣去長生觀,囑咐她一定要在宮門落鑰前回來。

荷衣千恩萬謝,自是什麽都應了下來。

她心裏一直記挂着王約,可到了長生觀一打聽?,才知道他好些時?日沒有露面了,她又急忙去找李承運。

因為一早就受到紫煙的信,所?以李承運早備好了香茗,正在禪房靜候。

道童将荷衣迎進來,躬身?退了出去。

李承運羽衣鶴氅,神情?肅穆,身?前青煙袅袅,飄飄若仙,荷衣本想劈頭質問,可看到這情?景,不由洩了氣。

“請坐!”他雙眸微合,指了指對面蒲團。

荷衣理了理裙裾盤膝坐下,望着他推過來的茶盞,嘀咕道:“沒下毒吧?”

李承運失笑道:“毒死你于?我有何益?”

荷衣一想也是,這才拿起杯盞輕啜了幾口,潤了潤嗓子後,環顧四周道:“你擺出這副陣仗,是想同我說什麽嗎?”

李承運霍然啓眸,贊許道:“小娘子真是冰雪聰慧。”

他敲了一下手邊銅磬,荷衣心頭一顫,悠長的顫音在耳畔回蕩許久,音波消失時?,她才發現後邊重門正緩緩閉合。

“你是為阿約而來,我知道你心中疑點重重,可他的事不能?對人言。”李承運神色凝重,直視着荷衣的眼眸道。

荷衣不覺正襟危坐,緊張道:“十一叔究竟有何見不得人的事?”

李承運緩了口氣,糾正道:“不是見不得人……怎麽說呢,”他面露難色,皺眉道:“也的确算是見不得人。”

荷衣頓時?豎起了耳朵,傾身?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呀!”

“你當真要聽??”李承運正色道:“事關太子,你若知道了,将來勢必左右為難。”

荷衣躊躇了一下,咬了咬唇道:“你說吧,我不怕。”

李承運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拭了拭唇角,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阿約為何要出家?”

荷衣一下子來了興致,點頭道:“我知道,聽?說他的未婚妻嫁給了你皇兄。”

李承運尴尬不已,清了清嗓子道:“不是……”

“怎麽?難倒這是謠傳?蕭齊公主沒有入宮為妃?”荷衣瞪圓了眼睛。

“不是……”李承運連忙解釋道:“不是謠傳,她的确進宮做了妃嫔,還生了個兒子。我說的不是指的別的。”

“那指哪個?”荷衣問道。

“阿約出家不是因為蕭娘子,而是因為……”他鬼鬼祟祟道:“太子!”

荷衣倒吸了口冷氣,腦中突然七上八下,茫然道:“這又是怎麽回事?他和?太子究竟有何過節?”

李承運沉吟良久,斟酌着緩緩道:“阿約曾遇到過一位志趣相投的紅顏知己,那人病入膏肓,一度了無生趣,是他慢慢開解,幫她走出了迷障,也為自己找到了一片新天地?。他生性淡薄,本就是個無欲無求之人,可遇到那人之後,卻生了貪戀之心,于?是在她的住處附近結廬。”

“如若那人是男子,他們便可以詩酒酬唱,把臂同游,多半會?成為一段佳話。奈何她個女子,還是個……”他眼中沁出幾分悲苦和?憐憫,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的處境,“卓爾不群、離經叛道的女子,她有丈夫和?兒女,也有顯赫家世和?無上尊榮,但?她卻又是孤身?一人,無處可栖,也無人可依,只能?困守一隅,獨抱枝頭。”

荷衣心頭泛起陣陣酸澀,“她為何不回家?”

李承運苦笑道:“她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她的丈夫和?孩子對她不好嗎?”荷衣眼中不覺湧出淚水。

李承運沉默了一下,嘆道:“有些東西不能?用好與不好來界定,而且有些人并不在意?這些。在世俗眼中,她是狂悖叛逆之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我佩服她孤絕的勇氣!”

一個尊貴的女子,舍卻一切離家出走,為世人所?不解……荷衣腦中靈光一閃,霎時?紅了眼睛,“後來呢?”

“有一天,阿約的草廬憑空消失,而他也失去了自由,被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是個癡人,有着不染塵埃的天真。但?他命好,有強大的家族庇護,又有老天偏愛,二十多年也算順風順水。”

荷衣既震驚又糊塗,皺眉道:“別拐彎抹角了,你還沒說是誰在害他,又是誰救了他。”

李承運擡眼望着她,眸光深沉的有些可怕。

荷衣心頭生怯,感到森森寒意?,下意?識裹緊了披帛。

“他通過了一重考驗,得以逃出生天,可是下半輩子不得再?回洛陽。後來他去過很多地?方,jsg我們在蜀中相遇。當時?我在鶴鳴山修行,而他四處求師,屢屢碰壁,我便收留了他,并帶他回到了洛陽。”提及往事,他至今仍覺後怕。

“即便我貴為親王,那時?候也沒有把握能?護住他性命,好在他不畏死,只是想見故人一面。”他低頭斟茶,水流注入茶盞的聲音打斷了荷衣的思緒。

她悄悄抹了抹眼淚,抽噎道:“我不明白?,十一叔在外?面吃了那麽多苦頭,為什麽不回家呢?祖父祖母臨終前都在念叨着他。”

李承運道:“你雖然也經歷了不少變故,但?你到底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永遠不會?明白?。”

“他們都不願回家,這點倒是很像。”荷衣笑中帶淚,既心酸又欣慰。

到得此時?,她約莫猜出了幾分。

便用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案上寫了一個崔字,問道:“那個人……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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