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青女霜(十一)
青女霜(十一)
打?從進門起, 李承運便看出她靈智漸開,所以猜到這個也并未覺得意?外?,只是平靜地注視着她,輕聲問道:“你還要聽嗎?”
“聽!”荷衣斬釘截鐵道。
李承運卻沒來由地沉默了。
公主私自回?京, 太子驟然發難, 姊弟倆內讧的事他不可能沒有聽說。
先前?可能不清楚其中緣由?, 直到看見大病初愈的荷衣,必是公主因情郎之死遷怒,出手傷到了?她, 這才使得向?來冷靜的太子出手還擊。
他倆的矛盾由?來已久, 前?些年還能同仇敵忾一致對外?,後來便只能窩裏鬥了?。
“你知?道杜鵑嗎?”李承運幽幽道。
荷衣興致勃勃道:“知?道呀,你說的花還是鳥?”
“鳥。”李承運面色嚴肅道。
“每到夏天,就能聽到杜鵑啼鳴, 但我不知?道它們長什麽樣。”荷衣天真道。
李承運苦笑道:“我要說的是杜鵑雛鳥,它們破殼之後,仗着體型龐大, 會将同巢的其他幼鳥或未孵化的蛋推出去, 從而确保自己能得到最多的食物。”
荷衣大驚失色,蹙眉道:“小?鳥都?這麽壞?”
“天性使然, 也不能說壞吧!”李承運委婉道:“這世上有?些孩童也是如此。”
“不可能, ”荷衣激動道:“人怎麽能和禽獸一樣?我若是有?弟弟妹妹, 疼愛都?來不及,哪裏會去傷害?”
李承運再次沉默, 有?些為難地望着她, 到底還是沒忍心點破。
“好了?,言歸正?傳吧!”他定了?定神, 狀似漫不經心道:“有?些事情不能簡單地用好壞來界定,比如站在權力巅峰的人。”
荷衣下意?識道:“你是說殿下嗎?”
李承運點了?點頭,有?些惆悵道:“他十幾歲的時候,為了?維護母親的聲譽,會對一個無辜之人趕盡殺絕。卻在關?鍵時刻停手,只是将他驅逐出京。同時又?費盡心機抹去痕跡,不曾走漏半點風聲。否則陛下若是有?所耳聞,以他的性格,誰也不知?道事态會發展到何種地步。”
“陛下……不是他先負心的嗎?怎麽還有?臉倒打?一耙?”荷衣心頭不忿,忍不住抱怨。
李承運輕飄飄道:“你要是天下之主,萬衆俯首,一切唾手可得,還會時時自省嗎?”
荷衣無言以對,有?些慚愧道:“我只是個小?女子,卻也很少在自己身上找錯處。”
李承運繼續道:“後來我帶阿約回?京,想試探軒郎的底線,便沒刻意?隐藏行跡,他竟也沒再追究,好像從來不知?道這個人似的。只是崔娘子如驚弓之鳥,怕再連累阿約,也擔心流言會影軒郎的名望,便很少再出來。那時候軒郎正?要被立為太子,若有?心之人以此攻讦,怕是很難化解。”
說起這對母子,李承運心下感慨萬千。
“他們都?是謎一樣的人,心深似海,捉摸不定,又?出奇的冷靜理智,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他們想做什麽想要什麽,從來不會和別人說,若逢着知?己,便傾蓋如故。否則……白首如新。遺憾的是,崔娘子和我皇兄大抵是後者。”
荷衣感到無比煩悶,幾乎要透不過起來。
陛下一輩子都?看不懂崔娘子,而她又?何曾看得懂太子?哪怕從一出生就認識。
“我後來慢慢明白,他們母子其實?并未真正?決裂,始終在牽挂着彼此,只是有?些話永遠無法說出口。”他輕聲嘆道。
“為何不能說?我可以代為轉達。”荷衣顫聲道。
李承運欲言又?止,擡手拂了?拂博山爐上祥雲般缭繞的輕煙,語聲複雜道:“崔娘子離宮那日,軒郎驅車去追,陛下派人傳诏,讓他在父母中選一個,若要追随母親,即刻廢為庶人,除去宗籍。”
荷衣震驚得無以複加,眼中淚珠搖搖欲墜。
那年秋天,也是她最煎熬無助的時刻,當?時做夢都?盼着他快些回?去找她,原來他是真的過不去,因為他要渡自己的劫。
“世人皆知?,軒郎是帝後獨子,也是他們最寵愛的孩子。”李承運頓了?頓,諷刺一笑道:“可史書中的愛子,襁褓中被立為儲君的比比皆是。若陛下真的寵他,為何登基時立了?皇後卻不立太子,非要等到十五歲?這期間變數太多了?,他随時都?能被舍棄。”
“崔娘子不喜歡那些汲汲營營于名利和權勢的人,我想軒郎也是,畢竟他是跟着隐士長大的。”他望了?眼荷衣道。
荷衣抹了?抹眼角,回?想起幼時在父母身邊的歲月,心底的酸楚漸漸消失,隐約浮起一絲甜蜜。
“一個皇長子,若做不了?皇太子,那便只有?死路一條。他肯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放棄母親的那一天,也背棄了?自己,成為曾經所不齒的人。這些事情崔娘子自然明白,她無論是和陛下對峙,還是和朝臣鬥法,都?不曾真正?做過讓孩子為難的事。”李承運很是敬佩道。
荷衣納悶道:“你是李家人,為何會向?着崔娘子?”
李承運有?些意?外?,怔了?怔道:“我幫理不幫親。”
見荷衣一臉懷疑,他才讪讪道:“先父在世時,最看重的是長兄。奈何天妒英才,長兄不幸早逝。那時次兄遠在冀州,臨危受命,勉強承擔起匡扶家族的重任。他少年離家,性情暴烈執拗,行事不尊章法,和兄弟姊妹們處的也不怎麽融洽,我們幾個都?怕他。後來他迎娶崔娘子,先父去主持婚禮,執意?帶我北上,将我托付給他們二人。”
他生在長安,自小?結交的都?是不願讀書入仕,也不耐軍旅之苦的纨绔子弟,整天吊兒郎當?,游手好閑。父親一心撲在軍國大事上,無暇管教,等到想管的時候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将他送去兄嫂身邊磨煉。
“兄長對我百般看不上,只一味挑剔,好在阿嫂崔娘子仁善寬和,對我照拂有?加。對了?,還有?崔六,他是崔娘子的堂弟,與我有?過命之交,将來你肯定會見到。總之那些年,有?崔娘子着力庇護,我才得以随心所欲,豈能不感念在心?”他由?衷道。
原來如此,荷衣就知?道他沒那麽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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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十一叔……”她有?些惋惜道:“他們後來怎麽樣了??”
“冊封大典後,兄嫂正?式和離,崔園逐漸閉門謝客。阿約是個乖覺的人,自不會去糾纏。可人生一世,能得幾個知?己?若就此斷交,那是萬萬不舍得。何況他始終放不下,他說一個傷心的人不該被關?在一隅,而應該去見天見地見山水。他偶爾會繞行去崔園,在後山撫琴。她很少露面,但會讓人在道邊準備食水……”
荷衣想起了?後山竹亭裏的水甕和吊籃,突然心跳如狂,激動不已,只恨當?時不該睡着,白白錯過了?相見的機會。
她一定要見崔娘子,她要親口對她說聲謝謝。
在見到公主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世上除了?父母,竟還有?人那般關?心她愛護她……
“軒郎正?式監國後,曾來過長生觀,那次我提心吊膽,生怕他突然發難,還好只是虛驚一場,後來他再沒來過,但說起長生觀時,那眼神總教人害怕。原本一切慢慢平息了?,可你突然來京,又?追着阿約跑前?跑後,我實?在害怕他再起殺心。”李承運扶額道。
荷衣打?了?個冷顫,心有?餘悸道:“我總算明白你當?日的警告了?。”
阿兄是阿兄,太子是太子,他們是不同的人。
即便如此,他們在她面前?也只會表露出溫柔良善的那一面,所以她可能永遠看不到冷酷殘忍的那一面,也無法想象。
“十一叔為何不離開洛陽jsg?”她鼓起勇氣道:“他們可以一起走,去看看這天地有?多大。”
李承運悚然一驚,失聲道:“你在說什麽瘋話?崔……她怎麽可能離開洛陽?”
“為什麽不能?陛下不許嗎?”荷衣甚是不解。
李承運頹然點頭,默默道:“帝後和離,已經世所罕見,天子前?妻,又?怎能流落民間?她只能住在崔園,直到枯萎凋零。”
荷衣淚盈于睫,擡手抓住他袍袖道:“你不能幫幫她嗎?崔園外?邊已經荒蕪,她一定很不開心。”
李承運搖了?搖頭,有?些哀傷道:“我也無能為力,誰讓她不僅嫁給天子,還生了?未來的天子?很多人的命運,都?在軒郎一念之間。”
“他生性淡漠,冷心冷肺,不懂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和情感,只看得清利弊得失。我觀察過他許多年,到如今也是一頭霧水。”
“不,阿兄不是那樣的人。”荷衣打?斷他,固執地搖頭道。
李承運并未反駁,淡淡一笑道:“我們看見的,都?不是真正?的他,而是他想讓我們看到的。”
荷衣倍感無力,垮下肩膀道:“我們該怎麽辦?”
李承運雙目炯炯,有?些熱切地凝視着她道:“他待你如何?”
“很好呀,”荷衣莫名其妙道:“怎麽突然問這個?”
“他與世人皆有?隔閡,從不推心置腹,可你是個例外?。”他擡手拍了?拍荷衣的肩,語氣真誠道:“你想個辦法,說動他去趟崔園,讓他們母子冰釋前?嫌,這樣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當?年他抓了?阿約,卻遲遲沒有?動手,固然是礙于你叔祖和背後的王家,可另一方面,應該也是給自己留後路,不想徹底斷了?母子情分。”
荷衣頭大如鬥,哭笑不得道:“你們這些大人物都?做不到的事兒,我一個小?女子又?能如何?殿下對我是很好,可我也不能随意?插手他的家事吧?”
“他的家事,不就是你的家事嗎?”李承運打?趣道:“要是崔娘子說句話,将來梅姬絕不敢動你一根手指。別看那丫頭對外?飛揚跋扈,目中無人,可在崔娘子面前?還是很乖的,總想變着法讨她歡喜。”
荷衣心緒煩亂,搖頭道:“大公主本來就恨我,如今殿下為了?保護我和她撕破臉皮,她将來只會把賬算到我頭上,縱然崔娘子真肯出來說話,恐怕也沒什麽用。”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李承運鼓勵道:“就算為了?十一叔,也為了?自己的将來,總該努力一下吧。”
想到十一叔,荷衣只得打?起精神,問道:“大半天了?,你還沒說他人在哪裏。”
“他去終南山訪友,恐怕過些時候才能回?來。”李承運有?些好笑道:“走的時候,還帶着他的寶貝。”
“什麽寶貝?”荷衣第一反應是他的琴,當?日他說托付給花農了?,如今想來,應該是轉交給崔娘子了?。
荷衣忽覺熱血沸騰,迫切地想要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情景,再次後悔當?時為何會睡着。
“一盆昙花,這麽高!”李承運比劃着,“無論去哪裏都?帶着,也不嫌麻煩,我以前?還以為他車裏藏了?一個人。”
“昙花……”荷衣微微一震,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就是一盆普通的昙花,沒什麽稀奇,等他回?來你就能看到了?。”李承運不以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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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荷衣依舊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今日只有?绡娘陪她出來,車中極為安靜。
荷衣猶豫良久,忍不住開口問道:“崔娘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怎麽突然問這個?”绡娘有?些疑惑,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你和觀主關?起門來半天,原來是在說她?”
荷衣沒有?否認,眼巴巴道:“你快說說嘛。”
绡娘沉吟道:“我們認識那會兒,她還不是皇後……不對,她原本就是前?齊皇後,只是當?時嫁給了?李家二郎,也就是當?今天子。她和你嬢嬢親如姊妹,幾乎形影不離,你耶耶為此沒少吃味。”
荷衣忍俊不禁,輕聲嘟囔道:“耶耶這麽小?氣?”
“要說她是個怎麽樣的人,那我實?在說不上來。”绡娘有?些為難道:“反正?就和太子差不多吧,哪怕站在你面前?,都?好似霧裏花水中月,總覺得隔着什麽東西,看不真切。我就記得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和你嬢嬢一樣。她倆走在一起時,活像兩朵會說話的花。她大多時候很安靜,看着柔柔弱弱的,但是——”
绡娘突然頓住,荷衣湊過來追問不休,她都?三緘其口,實?在被煩得不行,才悄聲道:“她曾親手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