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草木衰(二)
草木衰(二)
太子的心霎時又懸了起來, 有?些焦急道:“你沒答應吧?”
荷衣搖了搖頭,“姊姊近來功課繁忙,肯定沒空陪我出門,何況她剛和謝家退了親, 怎麽?好意思再過去??我一個人是不可能去的。”
太子這才放下心來, 不覺有?些?竊喜。
荷衣擡手扶了扶鬓邊的纏絲蝴蝶釵, 衣袖翻動間芳氣?浮動,是酴醾香露[1]的味道。
以前外邦進貢的,他特意從梅姬手中讨了兩瓶, 連同生辰禮封在一起, 由謝衡帶去?了琅琊郡。
這個細微的發現讓他有?些?莫名的興奮,頗費了些?功夫,才壓住上翹的唇角
“等中秋節時,宮裏也有?馬球賽, 陛下和朝臣們都會下場角逐,無論規模還是精彩程度,都不是外面比得了的。”他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誘惑。
“陛下……要回來了?”荷衣心下忐忑, 卻還是故作驚喜道。
“在路上了。”太子神色悲喜難辨, 語氣?頗有?些?複雜,“大概十?來天的功夫, 就能?到洛陽了。”
荷衣緊張地交握着雙手, 偷偷瞟了他一眼, 暗想?着到了那時,婚事?是成還是不成也就該有?個着落了。
她還是沒有?勇氣?直接問他, 一方面是害怕結果?不盡如人意, 另一方面則是無法開口。
從立秋後知道真相,到現在都已?經很久了, 可誰都沒有?主動說起過那件事?,她想?着太子大概也和她一樣尴尬吧!
“衣衣。”太子頗有?些?鄭重地喚了她一聲,偏過頭凝望着她,秋水般澄澈的眼眸中漾起一簇暗火,灼得她口幹舌燥,心跳如狂。
“怎、怎麽?了?”荷衣眼神躲閃着不敢和他對視。
“你?……”他想?了一路,等她一上車就要問她,在她心裏究竟把他當做什麽?。
可是話在舌尖滾了一圈,卻又不自覺咽了下去?。
這一個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他們之間是完全不對等的關系,而他潛意識裏希望看到她屈從他的意志。
在他的車裏,當着他的面,周圍都是他的人,這種情勢太過咄咄逼人,她是無法如實感受到內心的聲音的。
他便暫時打消了念頭,眸光在她頭上轉了一圈,微笑着贊嘆道:“今天的發釵真漂亮,那只蝴蝶像是要飛起來了。”
荷衣聽?得心花怒放,這是她方才出來時jsg,倉促間別上去?的。
“你?最近都在做什麽?呢?”他盡量放松下來,閑話家常般問道。
“跟着姊姊讀書呀,”荷衣将右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道:“我天天都在練字,你?瞧。”
春筍般纖柔的指間有?清淑的墨香,皮膚上甚至還殘留着淡淡的痕跡。
他注意到她指腹上的紅痕褪去?了,晶瑩如月輪般的甲片像一朵朵淺緋色的花瓣,在面前拂過時,讓人心醉神迷。
他本能?地想?抓住那只小手,合在掌心裏握一握,可心頭滾過的異樣情緒卻讓他立刻冷靜了下來。
“一看就很認真。”他清了清嗓子,暗中捏緊了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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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無意間翻開那本叫人臉紅心跳的秘戲圖冊後,他就不敢再直視她的臉。
那些?藤蘿般交纏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最詭異的是,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荷衣的面容。
不僅僅是在畫冊中,她也出現在他迷.亂隐秘的夢境裏。
醒來後他便被罪惡感包圍,甚至一度陷入無盡的悔恨和自責中,也對自己産生了極大的失望和厭惡。
她雖長成了嬌柔妩媚的婀娜少女,可還是無知幼童的靈魂,他是有?多龌龊,才會對她生出绮念?
這些?年來,無論面對什麽?事?,理智往往都占了上風,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卻感到深深的無力。
他應該像幼時一樣把她當小妹妹,可他卻無法容忍她對別人有?意,更?無法容忍別人觊觎她。
他想?讓她永遠留在東宮,這個念頭難以遏制,像野草一般肆意瘋長。
他知道他有?這個能?力,他也知道他可以做到,他更?知道只需要一個暗示,身邊人便會将一切辦得妥妥當當。
此次王家同意王芫退婚,其目的不言而喻。
至于謝家,不過是識時務罷了。
他是太子,權力賦予他的力量是世人無法想?象的,強大到連他本人都心生敬畏,所?以多年來拼力克制着,盡量不去?動用權威,生怕有?一日?會無法控制。
她和王芫回家這段時間,他日?日?都在反省冷靜。
然而子都的傳話卻讓他前功盡棄,他不覺想?起了荷衣上回和王邈對峙,把自己餓暈時的情景。
如今的他便和當初的她一樣,餓到一半時被人強塞進一口食物,又得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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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見他別過了頭,心裏大為失望,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殿下既如此冷漠,為何還來接我?”她不滿地鼓起腮幫子道。
她定然是瘋了,才會把羞人的夢境當真,以為他會順勢握住她的手摸一摸,捏一捏。
“冷……冷漠?”太子詫異道。
荷衣咬着唇不說話,縮在車角把玩垂幔上的流蘇。
太子很是苦惱,正想?着該如何解釋時,卻聽?到隐約的啜泣聲。
他轉過頭,就見荷衣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不斷溢出,頃刻間便将胸前衣襟洇出了大片濕痕。
“怎麽?哭了?”他慌忙解下外袍給她圍在肩上,低下聲氣?道:“好了,不哭,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頓了一下,卻哭得更?兇了,像是連心肺都要嘔出來。
他感到一陣害怕,眼眶也跟着酸澀起來,鼓起勇氣?去?扳她的手腕,想?要幫她擦眼淚。
她卻轉身撲過來,順勢投進了他懷裏,手臂死死地抱着他的腰。
太子頓時慌了手腳,這下子連話都不會說了,更?不敢亂動。
“我……我想?嬢嬢……”她哭的梨花帶雨,在他懷裏抽抽噎噎道。
他用寬大的袍服裹住她,輕輕拍撫着,眼眶漸漸有?些?發紅。
荷衣嬌小的身子伏在他懷中,像怕冷一般顫栗着,抽泣道:“可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她。”
太子喉頭一哽,僵着臉澀聲道:“我嬢嬢也一樣。”
荷衣仰起淚痕斑駁的臉,斷斷續續道:“不……不一樣,崔娘子……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跟她說,可我……我嬢嬢聽?不到,也……看不到……”說着又嗚咽起來。
母親是深紮在心頭的一根針芒,細小到幾乎看不到,可他始終知道那裏碰不得。
觸之即痛,痛徹心扉。
“她不會見我的,”他頹然搖頭,“她對我只有?失望和厭憎。我以前……也曾想?過讓她主動來找我,可她……”
他苦笑着道:“她根本不屑于顧,我太自以為是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帝後決裂也絕非是朝夕間的事?,他知道原因諸多,可最明顯的便是前朝樂安公主蕭瓊羽的介入,而王約是蕭瓊羽的前未婚夫。
當他得知這個人頻繁出入崔園時,心頭立刻警鐘大作。
亡國?之恨、滅門之恨、奪妻之仇、殺父之仇,這四者歷來被稱為人生四大恨。
縱使?他們貌合神離,可到底曾經是未婚夫妻。一個正常的男人,怎麽?可能?容忍這樣的屈辱?
但仇人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所?以他會不會轉而去?找弱者下手?
王約是個怎樣的人他并不了解,也無暇去?了解,得知他在崔園數裏外的山坡上結廬時,他再度警醒起來。
哪怕母親有?着傳奇的經歷,又貴為兩朝皇後,可他仍覺得她天真單純又任性,很容易會被心懷叵測的男人欺騙。
所?以他不着痕跡地抓了他,其實做這件事?壓力挺大,因為他的長兄王纮剛進京赴任,而他的叔父王邈更?是自己最尊崇的師傅,王家更?是他未來的岳家,是他要拉攏的對象。
但他很快敏銳地發現,人性都是趨利避害的,在強權和利益面前,很多東西變得微不足道。王家子弟衆多,而王約早已?淪為了棄子,對于家族來說并無多大用處。
若能?用他來換取可觀的利益,王家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那時他好像十?三歲,震驚而惶恐的發現權力是如此可怕,就連他也能?輕而易舉地脅迫不願屈服的母親,難怪父親會樂此不疲。
她沒有?來找他要人,卻一改往日?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的習性,開始頻繁進城,往來于公侯貴胄之間。
廢後的诏令一日?未下,她就一日?還是皇後,而她向來名望甚高,哪怕丞相見了也得以禮相待。
短短幾日?,她便搞得君臣不安,就在衆人以為她要翻出什麽?巨浪時,她突然偃旗息鼓,重又回到了崔園,聽?說是病了。
他知道她查到了真相,也知道她為何生病,必是對他的失望和痛心,但她不會來找他,哪怕他真的殺了王約。
殺一個王約不費吹灰之力,可他知道會加重她的病情,也會徹底斷絕了母子之間最後的情分。
他和父親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在傷害她的事?情上卻是殊途同歸,這是權力賦予的任性。
愛不應該是這樣的,可他無法派遣內心的陰暗的嫉恨和不平。她把養子排在他前面,因他的死自傷自毀,幾乎精神失常。如今又為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疲于奔命,痛不欲生。
如果?王約怕死,那便毫不猶豫的殺,這樣的人不值得她挂懷。若他一腔孤勇,寧死不屈,那就留他活命。
王約最終得以活命,而他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她不會見我的。”他有?些?失神地重複道。
“軒郎是鶴的別稱,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期望我日?後成長為品德高尚的謙謙君子,可我……”他搖了搖頭,幾乎要哭出來,“我不是,除她之外,我們家沒有?一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