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草木衰(三)
草木衰(三)
荷衣止住了哭泣, 驚詫地望着他。
“你們離得這麽?近,”她難以置信道:“可你從未去看過她?”
這本?就是事實?,可聽她說?出來時,他卻覺得膽顫心驚。
“我、我怕打擾到她, 也怕……她……會趕我走。”他臉色蒼白, 猶豫着點了點頭, 聲氣虛弱道?。
望着荷衣不可思議的樣子,他不知不覺中陷入了自我懷疑。
李尚宮的叮囑言猶在耳,若真?顧念母親, 就應當?尊重她的意志和選擇, 不去打擾便是最好的關照,切莫自我感動,以愛的理由行傷害之事。
這些年來,他一直奉為圭臯, 且深以為然?,并?對父親的行徑極為不齒,難道?竟是他錯了?
大家都以為崔園是他的禁忌, 從未有人?問過他, 所以他也從沒有機會去深思。
荷衣見他神情略有松動,嘆了口氣道?:“我嬢嬢要?是還活在世上, 我就死皮賴臉地跟着她, 一直跟着她, 就算她趕我一百次,我也要?第一百零一次追上去。”
太子神色微變, 用審視的目光望着着她道?:“你都想?起來了?”
荷衣愣了一下, 他擡手探向她腦後,她立刻驚叫了一聲, 抱住頭道?jsg:“別?亂動我發髻。”
剃掉的那塊才?長出一點,全靠纏繞的發鬟遮擋,要?是散開就麻煩了。
“衣衣,”太子收回手,語氣凝重道?:“以前的事,你早就想?起來了吧!”
“殿下在說?什麽?呢?我聽不懂。”荷衣想?繼續裝糊塗,卻發現自己并?不想?繼續做戲。
太子正欲開口,外邊卻傳來一陣騷動。
“殿下,內直郎謝衡跪在路中間?不肯起。”外邊響起馮珂的聲音。
太子轉頭看了眼荷衣,見她滿面緊張和關切,輕聲安撫道?:“別?擔心,我下去看看,沒什麽?要?緊的。”
他下車後,有人?敲了敲窗棂。
荷衣撥開窗幔探身去看,見他正站在外邊,面無?表情道?:“沖撞太子車駕是大罪,他明知故犯,你想?讓我怎麽?做?”
荷衣滿面驚恐,泫然?欲泣道?:“我想?讓你不要?降罪,準他所請,你會答應嗎?”
他繃着臉道?:“那你喚我一聲。”
荷衣茫然?道?:“什麽??”
他負手站靜靜伫立在那裏,雖是仰視,卻帶着逼人?的壓迫。
荷衣抓了窗框的手指緊了緊,別?過眼用低如蚊蚋的聲音道?:“殿下……阿兄。”
他抿了抿唇,擡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荷衣以為他不滿意,正想?鼓起勇氣再叫一聲,他卻倏然?轉身,在馮珂的陪同下去儀仗前邊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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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甲士林立,扈從如雲,荷衣不好意思露面,只得乖乖呆在車裏等。
大約一刻鐘後,她激動地心情終于平複時,太子總算回來了。
她往旁邊挪了挪,主動幫他撫平坐墊上的褶皺,眼巴巴道?:“你沒為難他吧?”
他默默坐下,雙手攏在廣袖中,蹙着眉尖道?:“跟誰說?話呢?”
荷衣努了努嘴,有些難為情道?:“殿下阿兄!”
他總算展顏,笑着打趣道?:“改口這麽?難?”
荷衣氣鼓鼓道?:“趁人?之危,讨厭。”
他板起臉道?:“你氣性這麽?大,卻為了外人?折腰,我還沒說?什麽?呢!”
“謝……”叫謝阿兄有點太親熱,她只得臨時改換稱呼,“九……”
不行啊,九郎好像更親密,“他怎麽?能算外人??你不知道?我每年有多?盼望過生辰,這樣就……”
這對話沒法繼續了,她有些無?奈地閉上了嘴。
“說?呀,”他好整以暇道?:“你不是挺理直氣壯的嗎?”
荷衣眼珠子一轉,有些驚詫,她發現自己竟真?的覺得理虧。
可她明明什麽?也沒有做啊!
“你來京找我退婚,是為了嫁給謝衡,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沒好氣道?。
“我……”荷衣無?言以對,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現在試探一下他的口風吧。
“那天在綠野堂,公主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她瞪着眼睛道?:“咱們這樁婚事做不得數,當?時我剛失去雙親,皇後不過是可憐我,看在和我嬢嬢的情分上,這才?……這才?假意許婚。”
“你是這麽?想?的?”他抽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
荷衣正要?開口,一根冰涼的手指卻堪堪壓在了唇上。
她僵在原地,不覺面紅耳赤,渾身血液正一點點沸騰,
“這個問題很複雜,先不要?急着回答。”他收回手道?。
荷衣望着懷中的衣袍,又瞟了眼他擱在膝上的手,明顯凍得泛出了青白,心下滿是愧疚。
“這件衣服髒了,”她硬着頭皮道?:“我不小心把眼淚……鼻涕弄了上去,正好天冷了,也該換冬衣了。”
太子側過頭,用探究的眼神望着她,好奇她想?說?什麽?。
“不如,”荷衣挑了挑眉,躍躍欲試道?:“我做件夾袍賠給你,如何?”
他沒有半點反應,只是垂下眸子,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纖細柔嫩的手,撇嘴道?:“你會針線?”
“我可以學呀!”荷衣興致勃勃道?。
看他一臉懷疑的樣子,她連忙保證道?:“我一定能趕在換季前做好。”
太子不忍心打擊她,便鼓勵道?:“好,我相信你。”
“真?的?”荷衣興奮莫名,拍着胸膛再三保證,自己既然?來了,絕對不讓他冬天受凍。
太子有些哭笑不得,好像她不在的這些年,他是抱着火爐熬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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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剛安頓好,鸾鳳樓外便來了一群人?。
绮娘匆匆跑上來,一疊聲喊荷衣下樓去看。
聽說?是內直局送布料來了,荷衣不覺失笑,心想?着太子可真?夠急的,不會是擔心變天了沒衣服穿吧?
她匆匆奔下了樓,就見廳門大開,滿堂畫錦,幾名女官正手捧厚厚的圖冊,笑盈盈地上前見禮。
荷衣有些恍惚,這場景好生眼熟,猶記得及笄前某個午後,王芫帶來一大堆錦繡華服和珠玉首飾,說?是洛陽送來的賀禮……
聽到有人?喚她,荷衣這才?回過神來,失笑道?:“殿下何時穿這麽?花裏胡哨了?”
為首女官掩口巧笑,解釋道?:“殿下說?,娘子來京有些時候了,個頭也見長,正好入秋,該做些換季的新衣了。這些料子都是近幾年地方上供的,我們這些人?都上了年紀,實?在不知道?小娘子們喜歡什麽?花樣,便将顏色鮮麗的都挑了些給您過目。”
荷衣詫異道?:“這是給我的?”
另一名女官含笑道?:“可不是嘛,娘子正值韶華,正好趁得起這些嬌嫩的顏色。”
荷衣有些受寵若驚,見周圍人?都望着她,便退讓道?:“有勞各位費心,我來時帶了許多?新衣裳,根本?不愁沒得換。”
“既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娘子就莫要?推辭了。”沈氏挽住她走到門口那排宮娥面前,指着她們托盤中的樣品一一介紹:“這是纏枝朱雀紋錦,花樣雖古板了些,但可以用來做禮服,外邊買也買不到。”
“這是聯珠華冠鳥紋錦,西域那邊進貢的,花樣活潑生動了不少。近幾年呀,洛陽流行女子着長靴陪窄袖胡服,您也可以做兩身。”
“這個是花樹對鹿紋錦,您瞧這花樣,多?熱鬧呀!”沈氏笑着讓宮女将其展開,荷衣眼前頓時大亮,團窠中央是一棵大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其間?鳥雀穿行,野趣橫生。
圖案最妙的地方是以樹幹為對稱軸,飾以鹿角紋,鹿頭軒昂,四肢矯健。
鹿頸用連珠紋做裝飾,并?系有華帶,身上又有龜狀紋,四周的小花樣更是層出不窮,整體看上去花團錦簇,的确很熱鬧。
“好看是好看,可是會把人?穿老的。”荷衣認真?道?。
衆人?皆忍俊不禁,沈氏語氣和藹道?:“那就等老了再穿。”
“依奴婢看,這匹料子皇後穿着都顯老,得皇太後穿正好。”她旁邊的宮女道?。
“娘子一看就是福壽綿長之人?,等做了皇太後,這批布怕是早就拎不起來了。”另一名宮女笑着奉承。
荷衣驚羞不已,紅着臉嗔道?:“你們休要?胡言。”
衆人?竟都心照不宣的樣子,滿面喜氣,只含笑望着她。
荷衣窘迫地不行,掩面欲走,卻被沈氏一把拽了回來,“您這一走,她們怎麽?交差?”
荷衣只得硬着頭皮留下,挑了匹海棠色明霞綿錦和泥金并?蒂蓮紋印花紗。
她們又打開圖冊,讓她選衣裙和首飾樣式,又幫她量了全身上下的尺寸,這才?心滿意足地告辭。
荷衣轉身跑進盥洗室,不停地用冷水澆面,可依舊無?法冷卻滾熱的臉皮,也無?法平息急劇的心跳。
她既想?哭又想?笑,正不知所措時,绮娘和绡娘跟進來查看。
“她們……”她指着外邊,扁着嘴道?:“都、都欺負我。”
绡娘摟住她,柔聲撫慰道?:“她們才?不敢呢,只是來跟你道?喜。”
荷衣的身份在東宮上層并?不算秘密,但是未得太子首肯,知情者平時也不敢表露出什麽?。
今天這場景,顯然?是大家知道?了什麽?風聲,不然?哪敢這麽?開玩笑?
绮娘喜不自禁道?:“越多?人?知道?您的身份,對您越有利。”
绡娘思忖着道?:“宮裏講究最多?,可是你瞧她們,搬出那麽?多?東西讓咱們娘子挑,什麽?孔雀、牡丹、鳳凰的,絲毫不忌諱,想?必是太子授意的。還有,她們連皇後、皇太後都拉出來打比方了,這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