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草木衰(四)
草木衰(四)
绮娘和绡娘正津津有味地探讨着, 荷衣卻轉身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回寝閣,回頭嚷道:“我想休息一會,誰也不要來打擾。”
說罷便放下簾子, 掩上了槅門。
皇太後?這三個字如雷貫耳。
若他們真的成婚了, 那她成為皇太後的那一天, 阿兄便不在這個世jsg?上了。
光想一想,便覺得萬念俱灰。
荷衣暗自難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日色漸昏。
外邊傳來?雲板聲, 她知?道是太?子來?陪她用晚膳, 這才打起精神下樓迎接。
如?今夜變長了,太?陽落山後氣溫驟降。
用罷晚膳,外邊已?是華燈四起。
趁着荷衣去漱口,太?子本想悄悄溜, 不料剛起身,就見她換了夾衣,蹦蹦跳跳地跑回來?, 倚門笑望着他。
他終是拗不過, 只?得由着她去。
樓外碧樹凋零,露冷霜寒。
荷衣突發感慨:“這個時候, 我院子裏的梧桐樹估摸着也都禿了。”
太?子見她語聲略帶惆悵, 安撫道:“那邊比洛陽暖和, 樹葉子也落得慢。”
臨水之處在夜間較為陰寒,他如?今也不住培風臺了, 于是馮珂便建議繞過逍遙池, 走宮牆那邊的長廊。
他轉頭同荷衣商量,“繞路的話, 要多走兩刻鐘,你今日鞍馬勞頓,會不會太?累?”
荷衣心下竊喜,她本就想同他多待一會兒,搖頭道:“一點兒都不累,我晚上吃多了,正好散步消食。”
太?子納悶道:“我以前?住麗正殿時,你可?是送到半路就溜了,怎麽今日……”
荷衣自然地挽住了他手臂,他不由頓住,聽到她悄聲道:“那時候你是太?子,如?今是阿兄,不一樣的。”
涼風拂過林梢,山石畔竹影橫斜,泠泠疏月從中洩下,腳前?似鋪了一片冰裂紋。
可?他懷裏卻像是揣了只?手爐,以至于連那清冷的月光似乎都散發着融融暖意。
他慣會隐藏情緒。
初到洛陽時,王邈便教導他,想要在波谲雲詭的宮廷中立身,須得記住幾句話: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悲歡不溢于面,生死不從于天。[1]
多年來?,他始終牢記于心,将?之當做立身原則。
可?是荷衣不一樣,童言無忌這個詞在她身上發揮的淋漓盡致。
任性也好,驕縱也罷,她活得要比大多數人恣意潇灑。
看到她的時候,他便覺得倍加欣慰,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如?此随心所欲。
“你不喜歡太?子,陪伴他會很勉強,是不是?”他偏頭問道。
荷衣低頭踩着月光,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這個人恩怨分明,太?子對我好,我就當投桃報李,也不算勉強。”
“當年,我離開汶水的時候……”
“不要提,”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突然暴起,瞪着眼睛憤憤道:“否則我現在就會恨死你。”
太?子吃了一驚,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話頭。
身後衆人卻都倒吸了口涼氣,他們何曾見過有人敢如?此對太?子?
馮珂急忙轉身,悄悄擺了擺手,示意大家?慢點走。
随從們會意,自發落後了數丈,直到聽不見半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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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廊貫穿內苑,一眼望不到頭。
兩根柱子間皆有一盞燈,遠遠望去,彷如?寥落孤星。
荷衣想起了夢中那個提燈獨行的身影,心尖微微一顫,轉頭宣布道:“明天我要去崔園,你去不去?”
太?子身形略僵,沉吟着不說話。
荷衣緩了口氣,輕聲道:“我病好的時候,就該去探望她了,一直拖到現在,其實是在等?你做決定。”
她側頭望着太?子,眼神溫柔似水,夢一般清幽,“你知?道的,我們應該一起去。如?果我一個人去了,會顯得你很不近人情。”
經過日間一番暢談,她已?然明白他心結太?深,始終不去崔園,不是不想念,而是害怕落得和父親一樣的待遇。
只?要他不去,就可?以用未知?的答案來?安慰自己?。
“我們悄悄去,沒有人會知?道的。聽說阿姨如?今不見外人,可?我覺得她不會把?我當外人。畢竟她為了我,可?是得罪了公主呢!”
荷衣一本正經道:“她心裏必然是挂念我的,如?果知?道我來?京應該很高興。若她肯見我,那麽我就向你轉述她的近況,便和你親眼見了一樣。若她不肯見我,兩個人一起吃閉門羹,總好過一個人吧?”
太?子靜靜道:“她确實很關心你。”
“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荷衣困惑道:“我耶孃去世?時,阿姨既那麽放心不下,為何不把?我接到洛陽,難道這比訂婚還難?她可?是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太?子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有什?麽難言之隐嗎?”荷衣歪頭問道。
他輕輕擺首,低嘆道:“當年我就是這麽提議的,但?被她極力否決。說你出身大族,并非尋常人家?的女兒,雖然失去雙親,可?叔伯姑嬸俱在,王家?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讓你流落在外,這樣會遭人诟病,此是其一。”
這個道理荷衣也明白,大家?族最看重聲名。
“還有一個原因,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側過頭,望着宮燈下飄拂的流蘇,悵然道:“我嬢嬢雖也出身大族,但?幼年漂泊在外,孤苦無依。外祖将?她寄養在一個裴姓屬官家?,由于政務繁忙,慢慢将?她遺忘。裴父病逝後,家?中沒落,他們一度衣食無着,日子過得極其艱苦。”
荷衣聽得一陣揪心,她是沒有吃過這些苦頭的,也無法想象。
“好在裴家?并未抛棄她,一直在盡力撫養她。”太?子有些欣慰道。
“那她為何不回家??”荷衣下意識道。
“她沒有家?。”太?子說完,心頭陡然一驚,不由得望向了荷衣。
“怎麽了?”他的眼中滿是凄嗆和悲哀,荷衣被他看得有些背後發毛。
他張了張嘴巴,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
在這個尋常的夜晚,他猛地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的女子生來?就沒有家?。
幼時她們在父親的家?裏,出嫁後住在丈夫家?,年邁以後則被寄養在兒子家?中,她們沒有自己?的家?,哪怕她們一生勞碌,半刻不得閑。
所以梅姬不願出嫁,她必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知?道自己?一旦成婚,對李家?而言就成了外人。
而他,天生就享有她求之不得的東西,比如?偌大家?業、比如?繼承權。
崔園的前?身是破敗的行宮遺址,如?果沒有改朝換代,那将?是母親終老一生的地方。那裏雖是她一手創造的,但?她真的愛那個地方嗎?崔園真的是她的家?嗎?
“阿兄——”荷衣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有些恍惚,喃喃道:“怎麽了?”
“你怎麽突然發呆?”她有些關心地問道:“是不是困了?”
“沒有。”他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去。
“她沒有家?,那是她父親的家?,裏面住着她的嫡母以及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除了她的父親,沒有人知?道她這個人,而她的父親也把?她忘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接着說道:“她必然是驕傲的,不願主動去投奔。可?是情勢逼人,裴家?的日子越來?越捉襟見肘,她實在不忍拖累裴家?,又無法養活自己?,只?能……”
這些往事母親從不會對他說,更不會同父親和姊姊說,她只?告訴過婉姨,想必是在很多年後,雲淡風輕般提起。
她離開汶水後,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婉姨坐在榻前?,溫柔而耐心地向他講述母親的生平,他明白,婉姨是怕他會對母親懷恨在心。
“崔家?是大族,鼎盛時期連我們李家?都難望其項背。但?他們對我嬢嬢何其刻薄?她的長姊和父兄都在利用她,準她認祖歸宗,不過是看上她的姿容。”
“彼時她年少無知?,對皇後長姊滿懷感激,殊不知?自己?早就是棋子……一場政變,帝室徹底沒落,大崔後身死,天子淪為傀儡。可?……”
他有些憤慨道:“縱然是個傀儡天子,也能輕易改變尋常人的一輩子。嬢嬢那時還未及笄,群狼環伺之下毫無自保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崔家?出賣了她,不顧她的意願,逼她入宮接替大崔後。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麽,那樣倔強執拗的人,在當時居然屈服了,認命了。”
“前?齊滅亡後,宮廷的典籍卷宗大都被運到了洛陽,我曾在建佑年間的書冊中尋找她的蹤跡。他們對她不會有什?麽好話,肯定都是攻讦中傷,我一早就能猜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些微微震顫。
荷衣抱着他臂膀的手安慰般緊了緊,這些事她都是第一次聽說。
太?子卻笑了一下,長嘆一聲道:“可?意外的是,前?齊的史?官和文人對她大都報以同情和惋惜。就連懷帝起居注中偶爾提及,也多溢美之詞,說她溫婉賢良,寬和大度,待妃嫔友善,對繼子jsg女視若己?出,乃賢後典範。”他有些激動道:“可?是……她做大衛皇後時,本朝官員卻覺得她悍妒成性,目無君父。”
荷衣沉默良久,突然冒出來?一句:“這就是你想做太?子的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