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草木衰(五)

草木衰(五)

太子聽到?這話如遭雷擊, 仿佛被人無意間窺見了內心最隐秘的想法。

“你做了太子,将來便可以做天子。史官們顧忌到?你的名?聲,就不?敢胡亂去貶低抹黑崔阿姨。哪怕提到?她?,都得斟酌一下措辭和語氣。”荷衣微仰着頭, 追問?道:“是不?是?”

震驚之餘, 卻又有些慶幸, 還?好她沒有看出他真正的意圖。

冷月無聲,和着搖曳的燈影,在她清澈的眸中投下了一層旖旎的柔波。

她?像一面鏡子, 能毫無保留地照見?人心。

他胸中?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受, 熱烈澎湃,無可抵擋,這一刻他覺得荷衣不?再是記憶中?的孩童,若能與她?共此餘生, 當是一大幸事?。

“衣衣……”他喚着她?,無比堅定回握住了她?的手。

荷衣挽了他半晌,總算得到?點回應, 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哪怕他太過用?力, 捏得她?有些疼,她?也覺得無比開心。

他用?篤定的語氣道:“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荷衣興奮地跳了起?來, “不?許反悔哦!”

“不?會的, 我應該帶你去見?她?。”他舒了口氣, 柔聲道:“就算她?不?肯見?,我也不?會太傷心。”

因為他如今不?再是一個人承受, 她?會在旁邊陪着他。

以前他曾暗示過梅姬, 想同她?一起?去,卻遭她?冷嘲熱諷。

從小陪伴她?照顧她?、被她?喚作阿翁的老宦官葬在崔園外, 她?女兒的父親、她?年少的戀人也葬在崔園外,但她?從未去看過一眼,只?在寝宮設祠祭奠。

他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就像他不?明白為何父親傷透了母親的心,卻在她?決然離開後又徒勞地想挽回。

他們父女才是一樣的人,他永遠也不?會懂。

“一言為定!”荷衣與他擊掌為誓。

**

出大夏門,一路往北,大約午時,終于望見?了邙山下的莽莽叢林。

落木蕭蕭,衰草連天。

他們是微服出行,只?帶了數名?随從,乘坐的也是普通馬車,可在經過山腳下的村莊時,還?是被持械的村民攔了下來。

“要打架嗎?”荷衣有些緊張起?來。

太子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別怕,不?會的。”

她?悄悄掀開簾幔,看到?馮珂正和為首的村人交涉。

他從懷裏拿出一面令牌,和聲道:“我家?郎君是忠烈侯的故人,今日遠道而來,想去将軍廟祭奠高将軍,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那人神色稍霁,接過令牌細看了一番,态度不?覺大變,滿面喜悅地沖着同伴們道:“這和中?護軍大人令牌上的字眼一樣。”

荷衣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神情越來越迷惑。

等過去之後,她?才悄聲問?太子:“忠烈侯?高将軍?中?護軍?這三人是做什麽的?為何那些百姓看上去兇神惡煞,可是對這些人卻恭謹有加?咦——”

她?又驚呼了一聲,遙指着路邊的石碑,失笑道:“長安村?好奇怪的名?字,這裏不?是洛陽嗎?難道長安也有個洛陽村?”

太子卻正襟危坐,眸色肅穆而悲涼,面上毫無笑意,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忠烈侯、高将軍、中?護軍指的都?是一個人,他生前是我父親帳下最忠心的部将,也是他過命的兄弟,我曾喚他阿舅。”

荷衣斂起?笑意,歉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太子溫聲道:“是我的疏忽,我應該提前告訴你。還?記得那盞用?夜明珠做的燈嗎?”

荷衣點了點頭,有些心虛道:“壞掉了,我拿去修,到?現在都?沒有音訊,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太子并無責怪之意,柔聲道:“器物本就容易損壞,你也別太在意。”

“既然是父親的兄弟,為何你卻叫他阿舅?”荷衣詫異道:“不?該叫阿叔嗎?”

太子面露悵然,低聲道:“那只?是私下的稱呼,說來話長,我還?是先給你講長安村的來頭吧。”

荷衣挨過來,手捧香腮,眨巴着眼睛道:“你說吧!”

“我母親本是長安人氏,懷帝将她?廢黜後,安置在數百裏外的洛陽行宮,也就是崔園的前身。我昨晚跟你說過,她?幼時被裴家?收養,裴父病逝,裴母改嫁,但家?中?還?有一對兄妹,對她?極為親厚。後來裴家?兄長遇難,留下了一個遺孤,便是……我阿姊口中?的裴郎。”

荷衣恍然大悟,難怪公主?覺得皇後應該成全她?和裴郎,畢竟和裴郎比起?來,她?才是真正的外人。

“前朝末年,長安曾鬧過饑荒,又一度陷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裴家?姊姊不?知所蹤。大衛建立,我母親重返洛陽,再度為後時,曾托高阿舅幫她?張榜尋人。她?這個人極其念舊,哪怕幾經浮沉,但對裴家?的恩情始終難忘。”

“高阿舅是中?護軍,內護天子銮駕,外掌都?城禁衛,而且他人緣好,辦事?穩妥,沒過幾天就将消息散播了出去。當時不?少長安百姓流落至洛陽,聽聞皇後尋親,便都?擠得頭破血流,張榜處日日人山人海。母親得知那些人都?是無家?可歸的窮苦百姓,便與高阿舅商議,想将他們安置在崔園附近,其後又派大長秋親自?與洛陽令交涉,耗費數月,終于劃了一塊地,并建成了一個村落的雛形。”

“這個村子後來被叫做長安村,母親的故人終究也沒找到?,但長安村成了護佑崔園的屏障,讓她?雖處于風口浪尖,卻勉強能獲得清靜,除我父之外,前來尋訪者大都?被村民打了出去。”他苦笑道。

荷衣心頭唏噓不?已,下意識念出了兒時學?過的幾句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太子有些驚訝地望着她?,輕聲道:“我嬢嬢以前最喜歡靖節先生的詩文,她?是在出宮之後才沉迷莊子的。”

他有些無奈道:“他們的人生理?念與我相去甚遠,我一直不?敢深讀,唯恐生了出世之心。”

許是從小跟着隐士生活,他骨子裏有種飄逸出塵和從容淡泊之氣,這與他的身份極不?相符,大約是為了更好得入世,他向來是不?敢問?心的,因他一直在做着違心的事?,且甘之若饴。

荷衣雖不?太明白,卻也盡了傾聽者的本分。

她?發現他平時多思少言,可到?了她?面前就會變成話痨,一開口便停不?下來。

而她?則很樂意,哪怕只?是單純聽着那悅耳的嗓音也會覺得開心。

**

馬車在将軍廟外停下,荷衣掀開簾子打量,有些驚訝地發現,這不?過是一座尋常小廟,和鄉野村頭見?過的差不?多,不?敢想象裏面供奉的竟是公侯級別的朝廷大員。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太子解釋道:“這是村民自?發修建的,自?然簡陋了些。忠烈侯的牌位供在太廟,與開國功臣一起?配享香火。”

廟門口坐着個瘦巴巴的老道,見?有香客至,忙整理?衣冠起?身相迎。

馮珂早就備好了香燭貢品,正指揮人擡下來。

荷衣不?認識高岑,但聽到?這個名?字時便心生好感,從太子的神情和語氣來看,此人對他應該挺重要的。

她?便也愛屋及烏,陪他一起?上香祭奠,并趁着磕頭時偷眼打量了一下神龛後的塑像。

還?好不?是城隍廟裏的可怖模樣,雖穿着本朝的铠甲,但氣質溫文爾雅,頗有些儒将的風範,而且看上去挺年輕的,約摸三旬上下,生得俊秀斯文,觀之可親。

荷衣便覺得甚是惋惜,從相貌判斷他應該是好人,可是好人為何不?能長命百歲?

及至上車,她?的心情仍然很沉重。

但她?詢問?高岑的死因時,太子卻長久的沉默了,最後搖了搖頭,有些傷感道:“真相如何,我也不?清楚。恐怕除了我耶孃,這世上再無人知曉……”

他唇角微顫,低聲道:“高阿舅身死魂消的次日,我嬢嬢就出宮了,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輩子外人都?不?得而知。”

荷衣驚訝地合不?攏嘴,本能地覺得這其中?應該有貓膩,可礙于太子此時的心境,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多問?的。

期間又有好幾撥攔路的,但都?被馮珂悄無聲息地化解。

荷衣總算明白王約為何要繞行,以他那jsg副身板,要是走正道,怕是還?沒到?崔園就被村民把腿打折了。

“崔園……是什麽樣子的?”越往前走,荷衣越緊張,竟有些近鄉情怯。

“阿兄去過嗎?”她?扯着太子的袖子問?道。

太子被她?逗笑了,“那是我嬢嬢的私宅,我怎麽可能沒去過?不?過比起?梅姬,我倒像是過客,她?以前很喜歡……”

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眼神變得古怪起?來,悄悄瞟了眼荷衣,被她?發覺後又迅速移開了。

但年他以為梅姬喜歡崔園,還?納悶她?那麽愛繁華熱鬧的人,怎麽受得了這種寂寞?今日突然醒悟,她?來崔園是為了裴望之。

母親想為他謀個合适的官職,但又怕他無法勝任,所以安排他在崔園讀書,打算和普通士子一樣,走應考的途徑。

她?就是那個時候珠胎暗結,有了茱茱的吧?

和他平日乘坐的車駕相比,這輛車實在太過狹小,荷衣的氣息近在咫尺,他心猿意馬,避無可避,只?得掀開車簾去透氣。

“阿兄,你在看什麽?”荷衣好奇地湊過來,趴在他肩上,伸着脖子往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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