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草木衰(六)
草木衰(六)
除了大片田野就是成排民宅, 都是尋常的?山野景色,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荷衣滿面疑惑,轉頭望着他道:“這有什麽好……哎呦!”
村道坑坑窪窪,不?像城外官道那般寬敞平坦, 颠簸是常事。
荷衣驚呼了一聲, 身體不受控的往前撲去, 兩人頭挨得太近,好巧不?巧,她的?嘴巴正好撞在他下颌, 因為太過用力, 嘴唇都磕得發麻。
她疼得沁出了眼淚,吸着鼻子一點?點?挪開,待要抱怨時,突然?破涕為笑, “阿兄,別動……我給你看?樣東西。”
太子當然?也覺察到了異樣,繃着臉不?說話?。
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絲帕, 攤平後小心翼翼地在他側臉拓了一下, 兩手各捏住一角,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晃, “阿兄快看?, 這是我的?嘴巴。”
絲帕上有一片淺紅的?印跡, 仔細看?的?話?,像是一枚圓潤飽滿的?唇印, 蜜桃一般, 就是有些微的?變形。
那印跡不?甚規整,因為雙唇微張, 幾乎能?想象出主人當時說話?的?形态。
“簡直胡鬧,”他顧不?上羞澀,将側臉對着她,語氣嚴肅道:“快擦掉。”
荷衣童心大悅,笑着應承道:“遵命。”
她說着靠過去,一手扶起他的?下巴,一手捏着帕子輕輕擦拭。
許是繼承了母親的?好顏色,抑或是養尊處優慣了,他的?皮膚特別好,紋理細膩,皎白無暇。不?同于女兒家的?嬌嫩輕薄,摸着有些柔韌,很?有彈性。
荷衣奉命揩油,在唇印周圍擦來擦去,就是不?碰那一塊。
她向來便有些自戀,對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很?滿意,但從未像此刻般發?現,她的?唇印也如此美,尤其是印在這種泛着玉澤的?肌膚上。
唯一遺憾的?是位置太偏,角度不?好,要是能?再往上一點?,正好印在臉頰上就好了。
她雖沒有說話?,可是卻在呼吸。
輕軟的?氣息如羽毛般在他耳畔拂來拂去,他方才腦中本就绮念叢生,剛還在想着怎麽生孩子,這會兒就被?她不?要命似的?撩撥,哪能?不?心旌搖蕩?
偏又得拼力克制,絲毫不?敢沉溺,別提有多?煎熬。
“好了沒?”他實在度日如年,忍不?住催促道。
荷衣正在比對他的?臉和?自己的?手,聽到這話?狡黠一笑,故意同他打馬虎眼,絮絮叨叨道:“馬上就好,阿兄你知道嗎?唇脂和?胭脂不?同,唇脂裏邊有油,要是沾在皮膚上,可沒那麽容易擦掉。我每次用飯前都要認真卸妝。”
他板起臉來,眼尾徐徐掃了她一下。
荷衣偷偷撇了撇嘴,再磨蹭下去,他怕是要發?作了。
她不?敢耽擱,只得慢騰騰地去擦唇印,最後還剩一抹殘痕,怎麽也擦不?掉。
她有心戲弄他,便将帕子伸到他唇邊,正色道:“阿兄,你舔一下。”
太子一把?拍開她手,惱羞成怒道:“我是狗嗎?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發?起火來一點?兒都不?可怕,甚至有些可愛。
她心下歡喜,不?動聲色道:“我也沒有辦法啊,車裏沒有水,總不?能?用我的?口水吧?小時候我嬢嬢說了,口水不?能?沾到臉上,不?然?會長藓……”
太子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奪過帕子狠瞪了她一眼,轉向窗口道:“取水來。”
很?快,馮珂便捧着水囊親自送到了車旁。
他将手伸出去,吩咐道:“打濕。”
馮珂雖覺莫名其妙,卻還是依言照辦。
他收回手,有些賭氣般狠狠擦着臉。
荷衣看?得心疼不?已,倒吸一口冷氣,小聲嘟哝道:“輕點?、輕點?,哎呀,再用力要搓破皮了……”
馮珂策馬相随,豎起耳朵聽得目瞪口呆。
待覺察到荷衣的?聲音帶着哭腔時,再也顧不?上許多?,掐着嗓子猛烈地咳嗽起來。
年輕人火氣大能?理解,本朝民風開放也是事實。
可再怎麽說……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将就吧?何況天冷了,萬一着涼可怎麽辦?肯定是那些春宮圖冊害得。
“老馮,你路上吃魚了嗎?”窗簾猛地被?掀開,向來文雅端方的?太子正滿面怒容,恨不?得扒了他皮的?樣子。
馮珂疑惑道:“殿下在說什麽?”
“喉嚨卡魚刺了。”他一臉煩躁道。
馮珂讪笑着放下手,足尖輕踢馬腹,灰溜溜往前騎去。
他方才用餘光瞟了眼車內,兩人都衣衫齊整,神色如常,只是太子半邊臉擦紅了,想來是他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還好沒有鑄成大錯,他這下子總算放心了。
**
“阿兄,你為何生那麽大氣?”荷衣抱臂坐在一角,嘟着嘴道。
他悶聲不?語,仍是氣鼓鼓的?樣子,像只刺猬似的?。
荷衣看?着只覺得好笑,直到後來臉笑僵了,揉得時候他才消了氣,白了她一眼道:“該。”
這麽一通鬧騰,心底雜亂的?欲念倒也散的?七七八八了。
“天氣不?錯,我們下去走走吧,反正也不?遠了。”他提議道。
荷衣心下雀躍,點?頭道:“好呀。”
馬車在路口停下,太子先行下車,荷衣随後鑽了出來,望了眼他伸過來的?手,把?嘴一撅道:“抱。”
馮珂忍着笑背過身去,其他人也都眼觀鼻,鼻觀心,好像什麽也沒聽到。
太子又羞又窘,小聲道:“自己下來。”
荷衣背着雙手,搖頭道:“不?嘛!你以前可是常抱我上下船的?。”
見?他悶聲不?語,她便擡手捏了捏鼓鼓的?腮,嬌聲道:“你是不?是嫌人家胖了?”
太子無奈,只得伸出雙臂,将她抱了下來
荷衣心情大好,挽起他道:“走吧!”
崔園遙遙在望,看?上去和?普通的?宅院沒什麽兩樣,雖也是青瓦灰牆,但卻透出一種蓊郁的?生機,裏邊應該種了許多?花木。
越往前走,兩人都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荷衣漸漸也沒了底氣,後悔曾誇下海口,萬一連她也被?拒了,那真夠沒面子的?。
路邊生着一叢叢月見?草,花瓣細小纖薄,蝶翼般輕盈,或輕粉、或淺紫,偶爾也有幾片鵝黃。在蕭瑟的?秋日,猶如一片盎然?的?春色。
荷衣慢慢放松下來,主動打開了話?匣子。
太子心不?在焉地同她搭話?,眼睛一直望着前方。
荷衣提起裙角,趟過及膝的?荒草,嘆道:“這條路應該許久沒人走了。”
太子有些神思恍惚,點?頭道:“是啊!”
“你上回過來是什麽時候?”她随口問?道。
他沉思了片刻,黯然?道:“承聖二?年,好像是夏天。”
“已經是七年前了。”荷衣感?慨道。
說話?間,便已經看?到了崔園古樸端正的?門樓。
牆上爬滿了繁茂的?藤蔓和?花木,不?僅遮住了門楣,就連匾額也掩在枝桠下,依稀只能?辨出一個‘園’字。
門環上挂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銅鎖,想必許久不?曾動過。門板上漆痕剝落,依稀能?辨出幾處刻痕。
“這裏的?小孩子好壞,怎麽在門上亂寫字?”荷衣有些憤慨。
太子駐足不?前,有些失神地望着這頹敗蕭索的?景象。
當年崔園雖算不?上賓客盈門,卻也頗有煙火氣。
白日裏院門從不?關閉,可如今連老槐樹下的?拴馬樁都不?知去向。
那時候他每次來,年邁的?夏侯伊都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在階前相迎,裴望之和?梅姬陪侍在側,身後仆從婢媪如雲。
他記得門頭上還沒有加蓋望樓似的?建築,想必是jsg母親歸來後,用以警戒望哨的?。
如今樓頭空空,檐下的?蛛網層層疊疊,如殘破的?酒旗,在嗚咽的?秋風中飄來蕩去。
階前苔痕遍布,野草叢生,落葉幾乎覆蓋了最底下的?臺矶。
荷衣挽着披帛奔了過去,杲杲秋陽毫不?吝啬地灑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烏黑的?秀發?和?煜曜的?裙裾。
枯葉像斷魂的?蝴蝶,被?她的?裙角掃得翩跹而起,複又無力地墜下。
她像一個過客,誤闖入古舊的?畫卷中,有些彷徨,又有些新奇,這裏摸摸,那裏瞧瞧。
“承聖九年春,”她撫着門板上的?痕跡,一點?點?辨認着模糊的?字跡,“吾來…”
後面一行字被?新刷的?漆覆蓋了,實在認不?出來,不?過最後兩個字倒還完整,“不?遇。”
“阿兄,”她轉身朝太子招手,“過來呀!”
太子吸了口氣,搖頭道:“正門想必廢棄了,咱們去側門看?看?。”
荷衣半信半疑,趴在門縫朝裏張望,只見?花影重重,不?見?半點?人跡。
饒是她向來喜愛花草樹木,看?到這情景也有些心驚,它們的?長勢有些可怕,肆無忌憚地瘋狂蔓延,像是要侵襲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以此昭示它們才是這舊園的?主人。
“當心腳下。”太子走過來,扶着她下了臺階。
待要離開時,忽然?俯身摸了摸旁邊的?小石獅,低笑道:“那時候,梅姬就站在這裏,不?耐煩地沖我嚷:‘怎麽老是提前來?’”
荷衣心下雖疑惑,卻什麽也沒問?,靜靜等着他說。
“那兩年嬢嬢偶爾會來小住,梅姬總是跟着。而我功課繁多?,要學的?名目也是層出不?窮,無暇跟她們出來,只能?留在宮中。每次剛過兩天,耶耶便催我去接嬢嬢回宮,嬢嬢倒沒說什麽,梅姬卻總是不?樂意,她總愛霸着嬢嬢,我以為她很?愛她……”
他搖頭苦笑道:“後來才明白,她只是想讓所有人都愛她,都圍着她轉。”
荷衣沒有兄弟姊妹,無人同她争奪父母的?寵愛。
但她小時候恨不?得把?愛分一些給阿兄,卻又失望地發?現他好像根本不?需要。
太子不?知何時牽起了她的?手,她有些受寵若驚。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動牽她的?手,有一就有二?,以後一定會讓他慢慢養成好習慣。
她得意得翹起了唇角,心底的?緊張漸漸消散。
**
他們沿着院牆走了好久,看?到一片盛開的?木芙蓉,或粉或白,雲霞般絢爛,側門就隐在花蔭後。
太子的?手微微顫抖,掌心一片濡濕,胸膛也跟着劇烈得起伏,眼中喜悅、悲傷、委屈、慚愧、失落交織變幻,最後像是沉入了深深的?湖底,又變得平靜無波。
“這裏好幹淨,”荷衣指着門口小路,歡呼道:“一定常有人出入。”
語聲未落,院中響起犬吠之聲。
離得有些遠,像是隔了一道牆。
荷衣放開太子的?手,小跑着過去叩門。
太子背過身整理衣冠,袍袖迅速劃過眼角,不?着痕跡地拭去了溢出的?淚花。
荷衣敲了許久,裏邊犬吠相和?,可是始終不?見?有人應門。
她有些沮喪,回頭道:“阿兄……會不?會沒人呀?”
太子仰起頭極目遠眺,正對上高樓的?窗戶,好像有人影在晃動,他往後退了幾步,手搭涼棚仔細去瞧,卻又什麽也看?不?到了。
“衣衣,你去歇一歇,我來。”他走上前,撞鐘一般有節奏地叩擊着門環。
大約過了兩刻鐘,裏邊終于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他心情激蕩,連忙後退一步,肅立于階下,畢恭畢敬地等候着。
荷衣也跑了過來,站在他旁邊焦急地望着院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半扇,一個雙環垂髫的?婢女探出頭來,警惕地瞪着她們,問?道:“二?位有何貴幹?”
她并不?問?他們的?身份,想必已經獲悉。
太子早有準備,從懷中取出一封拜帖,呈過去道:“我們有事求見?崔園主人,煩請将此帖轉交于她。”
荷衣只一眼,便瞟到了素箋上的?字跡:軒郎荷衣拜上。
一想到他執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心頭便像開了一朵花,喜悅是層層疊疊溢出來的?。
等回去她要好好練字,争取有一天也把?他的?的?名字寫的?漂亮一點?。
婢女猶豫着走出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接過拜帖道:“二?位稍等,奴婢這就去回話?。”
**
本以為成功了一半,可婢女這一去卻杳無音信。
荷衣等得口幹舌燥,哈欠連連,只得找了處陰涼地坐着。
而太子依舊站在階前,松柏樣挺拔,山岳般巋然?。
崔娘子肯定看?到信了,荷衣有些難過的?想,可她現在都沒有回話?,多?半是委婉地下逐客令,想等着他們自己走。
但她這回卻是鐵了心要見?她,說什麽都不?退縮,因此絕不?會打退堂鼓。
她休息好之後便過去陪太子站着,等腿腳酸麻堅持不?住又去歇息,如此往複多?回,眼看?着日影西移,太陽已經移過了院牆。
“阿兄,怎麽辦?”她晃了晃太子的?袍袖,有些焦急道。
上回夜叩城門被?守将和?老兵們教?育後,她如今有些心理陰影,一想着天黑了還沒進城就發?怵。
太子額發?濡濕,眼眶微紅,神容極其狼狽。
受到荷衣情緒的?感?染,他也不?複冷靜,緩緩往後退了幾步,仰頭大喊了一聲嬢嬢,随即掀袍跪下,朝着遠處高樓重重磕了三個頭。
“嬢嬢,我是軒郎,我帶荷衣來看?您,求您開門見?我們一面!”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荷衣被?他激動的?樣子吓了一跳,躊躇了一下,也跟着跪下來喊道:“崔阿姨,我是荷衣,我和?阿兄來看?您了……咳咳……”
她聲線嬌嫩,一時用力過猛,喊得近乎破音,嗓子眼癢得直咳嗽。
太子卻是中氣十足,聲如洪鐘,絲毫不?見?氣餒。
荷衣起先還有些納悶,繼而想到他上朝時經常要和?官員們議政,殿堂那麽大,若是輕聲細語,後邊的?人怕是會聽不?到,所以天長日久,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這種時候,她卻有些不?合時宜的?想,這樣一副好嗓子,唱歌應該很?好聽吧?
她晃了晃腦袋,将這個奇怪的?念頭甩開,有些擔憂的?想,也不?知道這招能?不?能?湊效,如果不?能?的?話?……
她偷眼觀察太子的?神色,見?他絲毫不?像會妥協的?樣子,不?禁想着難道要硬闖?
也不?知道裏邊的?狗會不?會咬人,叫聲聽上去挺兇的?。
她琢磨着應該找根趁手的?樹枝,萬一阿兄要闖進去,她也得恪盡職守跟着,因為馮珂他們得了命令,是萬萬不?敢靠近的?。
別的?事她做不?了,幫阿兄驅趕惡犬應該不?成問?題。
老天保佑,最好是只小狗,她馴服小狗的?本事還是有的?。
正胡思亂想之際,‘嘩啦’一聲,門闩被?人拉開。
開門的?卻不?是方才的?婢女,而是一個仆婦。
她有些好奇地望了兩人一眼,将兩扇門大開,然?後躬身讓到了旁邊。
荷衣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太子也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雙手止不?住哆嗦起來。
随着一片缃色裙角拂過,就見?一個憔悴枯槁的?病婦,正由兩名婢女攙扶着,有氣無力地走了出來。
看?年歲約摸五旬上下,臉色蠟黃,鬓發?斑白,但神容極為和?藹,有些似曾相識。
荷衣有些懵,難道崔阿姨備受打擊,短短幾年,竟老成了這樣?
可若不?是的?話?,為何看?上去那般親切?她仔細回想着,印象中崔阿姨身形嬌小玲珑,而此人身材高瘦,好像差距還挺大。
正困惑之際,便聽到太子失聲喚道:“婉姨?”
婦人放開婢女的?手,跌跌撞撞奔下臺階‘噗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臂悲喜交加,熱淚盈眶。
“婉姨,你怎麽病成這樣了?”太子駭然?道。
荷衣恍惚間想起來了,此人應該就是崔娘子的?親信,幼時他們都稱她婉姨,崔娘子離開汶水時,便由婉姨照看?年幼的?太子,後來他們一起乘船回了洛陽。
往事像重重蛛網後的?破窗洞,不?敢細看?,也不?忍深究。
“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婦人虛弱一笑,仔細端詳着眼前的?少年,顫聲道:“殿下終于長大了,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婉姨,我找禦醫來……”太子憂心忡忡道。
婦人卻像是突然?醒過神,連忙打斷他道:“不?用,求醫問?藥的?事,我們自jsg有途徑,無需殿下費心。”
“我嬢嬢呢?”他眼中難掩渴望,又有些忐忑。
“殿下忘了我當日的?叮囑嗎?”婦人面露責怪,皺起眉頭道。
太子既慚愧又迷惘,将她扶起來後,轉身挽住荷衣道:“這是衣衣,她來洛陽了,您還記得吧?”
荷衣猛地想起一件事,上回她和?王約去過後山,想必崔娘子早就告訴了她。
她不?由緊張起來,生怕她露出馬腳。
好在那婦人并未提及,只是激動而欣喜地望向她,驚訝道:“幾年不?見?,竟已出落成大美人了。”
荷衣腼腆地低下頭,含笑見?禮。
婦人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詫異道:“衣衣的?病?”
“已經沒有大礙了,”太子截住話?頭,懇求道:“勞煩您告訴嬢嬢一聲。”
婦人深感?欣慰,點?頭喃喃道:“老天有眼啊,娘子若知道了,定然?很?高興。”
她暗暗審度着他們的?神情,眼中的?喜色越來越濃,自言自語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能?想到啊,當年不?過是……”
“婉姨,嬢嬢在哪裏?”太子一刻鐘也等不?下去,神色焦灼道。
婦人面色尴尬,有些悲憫地望了他一眼,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緩緩在他面前展開。
昏黃的?宣紙上是熟悉的?字跡,龍飛鳳舞,氣吞山河,落款處是父母并排的?名字:李珑宥,崔靈蘊。
那指印好像不?是朱砂,因它不?是紅色,而是泛着隐隐的?暗褐。
一眼看?上去猶如婚書,若沒有那觸目驚心的?三個字的?話?。
‘和?離書’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心口。
他知道這是無聲的?逐客令,當下渾身發?軟,一時有些立足不?穩。
“他二?人已再無瓜葛,您既然?跟了陛下,就在宮裏安安生生做太子,莫要再……”婦人難掩悲傷,收起文書納入袖中,輕聲道:“陛下若知道您來崔園,一定會大發?雷霆。”
太子心緒如麻,激動難耐,大聲道:“他才不?會生氣……他恨不?得我立刻把?嬢嬢接……接回家……”
“殿下向來理智,怎麽今日卻糊塗了?”婦人滿面驚恐,搖頭道:“覆水難收,時至今日,她如何還回得去?”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陡然?失控,拼命将洶湧的?淚意壓了回去,再不?同她多?言,疾步奔上臺階,在婢媪們的?驚呼中沖了進去。
荷衣連忙握緊了剛撿到的?樹枝,驚呼着追了上去。
“殿下、殿下……”婦人徒勞地呼喚着,可他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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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走進了一座幽深的?花園,恍惚間似跌入一場幻夢。
園中綠草如茵,花木扶疏,小徑兩邊盛開着大片山茶和?各色菊花,姹紫嫣紅,令人眼花缭亂。
荷衣在小徑和?山石間穿行,不?一會兒便迷失了方向,偌大的?花園,竟看?不?到半個人影。
她正心急如焚時,身後傳來幾聲咳嗽,回頭望去,就看?到方才那婦人被?婢媪們攙扶着,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正顫顫巍巍地走來。
荷衣記得她以前身板很?硬朗,幾乎沒見?她生過病,怎麽突然?虛弱成這樣?
她心下有些恻然?,卻也明白病人不?喜歡別人談論自己的?病情,便定下心神,迎過去道:“婉姨,阿兄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樹枝道:“我怕他被?狗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衣衣盡管放心,犬舍有人看?守,不?會放它們出來咬人的?。”
荷衣抛下樹枝,聽她的?口氣似有妥協之意,不?由欣喜道:“阿兄能?見?到她的?嬢嬢嗎?”
婦人很?是悵然?,緩緩搖頭道:“怕是不?能?!”
荷衣朝婢媪們微微一笑,問?道:“我能?不?能?和?婉姨單獨說說話??”
大家俱都點?頭,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
荷衣攙着她,悄聲問?道:“崔阿姨早就知道我來洛陽了吧?”
婦人瞥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我十一叔……”
“噓!”荷衣剛開口便被?她打斷,神色緊張道:“不?要提。”
荷衣會意,連忙點?頭道:“我知道了。”
“崔阿姨連我也不?見?嗎?”她有些悻悻道。
婦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為何就不?明白呢?念想是放在心裏的?,不?一定非得見?面。”
荷衣當然?不?明白,執着地問?道:“阿姨不?在嗎?”
婦人什麽也沒說,牽着她緩步穿過花園,來到了一座三丈高的?楠木樓前。
正面一排槅扇門緊緊閉合,透過槅心只能?看?到朦胧的?窗紗。
太子正直挺挺跪在階前,聲聲泣血,字字錐心,絕望而哀懇地乞求道:“嬢嬢,您開開門,軒郎長大了,軒郎回來了,您看?看?我,求您看?我一眼。當年都是我的?錯,是我心胸狹隘,故意針對表兄,我若是知道會釀成這樣的?慘劇,我一定不?會故意和?您作對,嬢嬢,您原諒我吧……”
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依舊不?肯罷休,自顧自道:“孩兒知道錯了,可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這些年我都在善待茱茱,也對姊姊再三忍讓。嬢嬢,您聽得到嗎?”
樓中悄無聲息,斜陽漸退,将他伶仃單薄的?身影拉得極長極細。
那影子像哀傷的?琴弦,仿佛随時都會斷裂。
荷衣愣在原地,這樣的?太子極其陌生,她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她見?過從容冷靜的?太子,優雅莊重的?太子,沉郁肅穆的?太子,溫柔堅韌的?太子,也見?過憂悒悲傷的?太子,不?知所措的?太子,但她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無助,像小孩子一樣的?太子。
這讓她覺得有些慌張,因她自己也還是小孩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便不?敢上前去。
那婦人拭了拭淚,放開荷衣的?手走了過去,躬身輕撫着他微顫的?肩背,柔聲勸道:“殿下別再苦苦相逼,還是回去吧,人各有命,不?應勉強。”
他固執地搖頭道:“我既然?來了,便不?會輕易離開,嬢嬢若不?見?我,我就不?走。”
“殿下,”婦人厲色道:“您這樣子又與陛下何異?”
太子渾身一震,惱羞成怒道:“我和?他不?一樣。”
“崔園是娘子的?地盤,可您執意闖入,還堵在門口不?走,簡直比陛下還要過分。”婦人急得聲抖氣喘,哆哆嗦嗦道:“你們、你們父子如此霸道,簡直……欺人太甚。”
太子不?住地搖頭,有些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殿下!”她一點?點?直起身,吐了口氣道:“您只是為了自己心安,可曾想過會擾亂她的?心境嗎?她用利刃一點?點?剝去過往,不?想再回顧,也不?想再沉湎,可您為何卻要逼她重拾?”
太子身軀微晃,有些搖搖欲墜。
“這些年,我有許多?話?想對嬢嬢說。”他啞着嗓子,語聲哀懇道道:“婉姨,幫幫我,不?見?面也行,我只想同她說句話?。”
婦人卻只是搖頭,“殿下莫再執着,還是回去吧!”
他慘然?一笑,哽咽道:“真的?……真的?不?行嗎?”
她看?着他從襁褓中一點?點?長大,又曾親手撫養多?年,怎麽忍心見?他如此痛苦?可她也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只得別過臉,幽幽道:“恕難從命,你們應當明白,我此生只效忠于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掙紮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嬢嬢,軒郎走了,您多?保重。以後……以後您若想見?我了,只消派人去大夏門說一聲,孩兒随叫随到。”
一定會有再見?的?那天,他對自己說。
他又轉向婦人,關切道:“婉姨,你的?病……”
婦人見?他終于肯放棄,不?覺微笑起來,柔聲道:“殿下不?用擔心,時候不?走了,我送送您。”
太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眼緊閉的?門窗,搖頭道:“我記性很?好,走過的?路都會記得,不?勞婉姨費心了,你還是回去養病吧!”
婦人眼中蓄着千言萬語,深深注視着他道:“我的?身子如何,我心裏有數,幾步路的?功夫,還是不?成問?題的?。”
太子心頭一動,忽然?明白她應該是有話?要說,便應了下來。
他回頭四顧,看?到荷衣後忙朝她招手,想牽着她一起走。
荷衣看?出他們之間有話?要說,輕輕搖了搖頭,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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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子的?記憶中,母親在的?時候婉姨都在,母親不?在的?時候婉姨還在。
他幼年時曾向她許諾,若她jsg将來不?成婚生子,他便像奉養母親一樣,照顧她一輩子。
她那時候還很?年輕,聽到這話?時高興不?已。
因為在此之前,他們都覺得他是個怪胎,生來沒心沒肺,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
後來她始終沒有嫁人,直至多?年後他才知道她的?身份,原來她并不?是普通的?婢女,而是前齊懷帝的?嫔妃,也是李家安插在齊宮的?內線,身份暴露後幾近喪命,是母親挺身而出救了萍水相逢的?她。
後來她便跟随母親,千山萬水,不?離不?棄。
幼年時的?他無比需要她們,可如今的?她們卻誰也不?需要他。
“軒郎。”耳邊響起溫和?滄桑的?聲音。
他握了握她的?手臂,點?頭道:“婉姨,我在呢!”
她有些憐憫地望了他一眼,嘆道:“每個人都是要離開母親的?,你得接受這一點?。”
他下意識地搖頭道:“不?。”
“她很?愛你。”她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他皺起眉頭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安慰。”
她嘆了口氣,語聲誠懇道:“我又何必拿這種事騙你?确切的?說,你是她唯一的?孩子。”
他滿目澀然?,垂眸望着腳尖道:“我只是長在她身邊而已,她更愛姊姊。”
她無奈道:“你和?梅姬肯定都這麽想,覺得她最愛對方。”
“梅姬身世特殊,出生才半個月,便被?你的?祖父和?姑母奪走了。她為此傷心了許久,還好望之懂事貼心,那段時間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的?眼神含着些許責備。
太子不?禁動容,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
裴望之的?死,他難辭其咎。
那時候他回到洛陽不?久,和?所有人都有些生分,包括母親。她對他客氣疏離,再不?像幼時般親密無間。
他正傷心失落時裴望之來了。
母親一改往日的?冷淡,對他極為熱絡,她看?他的?眼神中滿是舔犢之情,好像他才是自己的?孩子。
父親冷眼旁觀,心裏的?不?滿盡顯無遺。
他透過裴望之,看?到的?是他的?父親,他從未見?過那個人,卻知道他是自己妻子真正的?未婚夫。他是個占有欲和?好勝心都很?強的?人,而且極為自我,認定了的?事別人說什麽都沒有用,哪怕她解釋過他也半句都聽不?進去。
也許因為血脈相連,年少的?他幾乎一眼就看?透了父親的?心思,四目交彙間,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
事情過去很?多?年後,午夜夢回之時,他偶爾會想,真正讓母親崩潰的?,除了裴望之的?死,還有她發?現了他的?殘忍和?冷血吧!
她不?屑與他們為伍,所以頭也不?回,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可望之到底不?是她的?孩子,無法真正治愈她心底的?憾痛。那段時間,她經歷過生死,也經歷過萬念俱灰,可什麽都無法撫平創傷,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耳畔的?聲音溫柔如夢,只是蒼老了許多?。
這是成長的?代價,他有些悲傷的?想。他長大的?時候,他們便都老了。
“軒郎,你母親向來是個含蓄的?人,她不?喜歡過多?的?流露感?情,也不?願将什麽都說出口,這些你父親不?懂,多?年來對她誤會良多?,我不?希望你也這樣。”她殷殷道。
“婉姨……”他有些執拗地問?道:“那她為何不?見?我?”
婦人閉了閉眼睛,有些疲憊道:“你終究還是不?懂。”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輕聲道:“她出宮的?那一日,穿着我的?舊衣,沒有帶走宮裏的?任何東西,除了一個荷包。”
“什麽荷包?”他心尖微顫,有些激動起來。
“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裏面放着什麽。”她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緩緩道:“那裏邊放着一撮胎發?,還有一顆乳牙,上面繡着你的?名字:軒郎。你是她真正意義上唯一的?孩子,梅姬雖然?也是她生的?,但梅姬不?屬于她,也從未認同過她。可你不?一樣,你是她親自哺育的?,也是她親手撫養的?,她在你身上傾注了最多?的?感?情。她對梅姬是歉疚和?補償,對望之則是報裴家的?養育之恩,只有你,一直是她最愛的?孩子。”
他不?知不?覺間淚如雨下,難以抑制地抽噎起來。
“可我讓她失望了……”他用力擦了把?眼睛,将胸中翻湧的?情緒壓了回去。
“婉姨,嬢嬢離開的?那天,我徹夜未眠,天快亮時打了個盹。”他的?臉上閃着激狂之色,“也就片刻的?功夫,卻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到自己跪在白幡飄舞的?靈堂中,周圍一片缟素,而我正領着大家向中間的?棺椁行三拜九叩之禮。我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直到我看?清牌位上的?名號。”
他的?眼中泛起詭異的?笑,俯在她耳畔悄聲道:“那裏寫着耶耶的?名字,他駕崩了。”
她悚然?一驚,滿面惶恐地望着他。
“而我即将繼位,”他有些興奮道:“我轉過身,在人群中尋找嬢嬢的?身影,她跪在女眷首位,對視的?瞬間,我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除了我,沒有人看?見?。”
“軒郎……”她面色慘白,乞求道:“千萬別做傻事。”
他回過神來,攙扶着她慢慢往前走,輕笑道:“婉姨說哪裏話??我步步為營走到今天,可不?是為了自取滅亡。我會等着那一天,耐心地等着。”
她很?快意識到他在想什麽,搖頭道:“夢裏是你的?臆想,現實并不?是這樣。”
“婉姨,我心裏有數。”他神情篤定道:“等到再沒有後顧之憂那天,我會接嬢嬢回家。那時候,她便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誰也不?敢傷害她,更不?敢輕慢她,我會乖乖聽她的?話?,再不?讓她失望,也不?教?她傷心。”
“軒郎,先說眼前吧!”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懇求道:“你把?崔園周圍的?暗衛都撤了吧,我們真的?不?需要保護。你不?要再分心,好好做你的?太子,等到……”
她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唇道:“等到你說的?那一天再來,這期間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