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草木衰(八)
草木衰(八)
知人者智也, 自?知者明也。
看到繡工們整整齊齊密密匝匝的針腳後,荷衣覺得?女紅針黹真的不适合她。
閣樓清空後,她讓人?将巨幅繡繃和衣架等裝了上去,請司衣、典衣女官們籌劃操持, 她只供給飯食果?品, 反正在她的樓中做的, 也應該算她的功勞。
圖樣修來改去,過了五六稿她才滿意。
這才發現畫師們倒是有些真功夫在身的,只是宮中規矩森嚴, 從來只敢照章辦事?, 不敢随意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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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奉上重金酬謝,畫師們誠惶誠恐,直到主官首肯,這才安心接過。
這幾日他們共事?的很愉快, 至少?荷衣這樣認為,她決定以後有了活還找他倆。
起先為了用什麽樣的荷花發生過争執,他們覺得?應該用一叢, 這樣畫面活潑熱鬧, 寓意也好。
可是荷衣一想起子都的話,便覺得?郁憤難平。
當時她的身份只是客人?, 對太子也沒什麽別樣的心思, 就當聽?個熱鬧。
如?今她是正牌的未婚妻, 再回想的時候,就連那會兒的委屈和憤恨, 也逆着時間一股腦湧了回來。
她便覺得?叢蓮擁鶴的寓意很刺眼, 說什麽都不肯用。
畫師們拗不過她,便選了兩枝, 花頸略微交錯,一高?一低,鶴立于一旁,畫面倒是挺別致,可荷衣就是不滿意。
于是又改成雙鶴雙蓮,周圍繞着線條細密、層次豐富的環圈水紋,畫面優美?又生動,但荷衣卻覺得?別扭。
她要的不是吉祥紋樣,而是獨屬于自?己?的一個标志,她要讓阿兄把她穿在身上,無?論走到哪裏?,只要低頭看一眼就會想起。
奈何畫師們只知道她姓王,根本不知道她的閨名,更不知道她這些女兒家的小心思,而她在外?人?面前,也是斷斷無?法說出口的。
僵持半日後,又換成了一枝蓮,可無?論怎麽組合,都有些孤苦伶仃的樣子,饒是荷衣看了也覺得?鼻酸,心裏?竟湧起一股傷感,像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的身世。
她如?今失去雙親,阿兄父母倒是俱全,可來來去去都是形單影只,其實和她沒什麽差別的。
她不禁在想,若她不來洛陽,他們大抵是見不着的,他整日忙于政務,絕對沒有閑暇千裏?迢迢去看她,縱使真的去了,也是相逢不相識。
雖有些由果?推因的意味,但她此刻真覺得?自?己?沒那麽恨公主了,許是她天性善良寬容,所以之前也沒多恨,更多的是恐懼。
公主不是毫無?緣由的害她,而且她的女兒拼命救了她,因禍得?福之下?,她的舊疾竟也慢慢痊愈,說來還是老天眷顧吧!
在想起過去以前,她覺得?自?己?是族人?中的一員,身邊簇擁着千軍萬馬。
在想起過去以後,她陡然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大家照顧她、奉承她、寵愛她并不是因為她是王菡,而是因為她是太子的未婚妻。
若是個有氣性的人?,知道這一切後多半會憤怒、失望、痛苦不甘,騙她随和慣了,一瞬間的翻江倒海過後,很快就平息了。
太子若是旁的人?,她可能也會使性子,鬧個地動山搖人?盡皆知。
偏生他是阿兄,她面對他的時候,就連假裝生氣都很難做到……
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緣法。
她覺得?他們就像是兩只孤魂,都是無?處依托的,既然重逢了,就該相依為命,再不分?開。
對于夫妻的定義,她仍是懵懂迷茫的,可在知道夫妻可以理所應當的在一起,日夜不分?離後,她便有了些心動,所以在慢慢記起一切後,她沒有追着讓他退婚。
要是真退了,他們可就沒有正當名目在一起了。
只要她占着這個名頭,別人?就不能嫁進東宮,一旦她放棄了,便會有人?頂替她,成為真正的太子妃。
她尚且容不得?別人?,真正的太子妃又怎會容得?下?她?
阿兄想必是向?着她的,她天然有一股自?信。
可他為了她已經和公主反目,難道也要和太子妃為敵?長此以往,樹敵無?數,怕是真要成孤家寡人?了,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所以她雖是沖着退婚進京的,到了最後卻不敢提初衷,就先拖着吧,等陛下?回來再做裁決。
畫稿最終還是定下?了,仍是一枝獨秀,但卻是并蒂蓮,又叫同?心芙蓉、瑞蓮、合歡蓮等,寓意也是極好的,不僅象征愛情圓滿、夫妻恩愛,還有同?氣連枝、手足情深等,荷衣甚是滿意。
并蒂蓮既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也不是交錯的兩個,就當是曾經的她和如?今的她吧。
蓮花這邊是定下?來的,鶴的姿态卻又頗費了一般功夫,她要讓人?家畫出深情款款滿懷愛意的鶴,畫師們急得?抓耳撓腮,告訴她繡紋只是一個大致的意向?,繡上去的是線條,連眼睛在哪都未必看得?見,怎麽個深情款款?
這個她不管,反正她就要。
畫師們無?奈,只得?去園子裏?寫生,觀察各類成雙結對的鳥禽,就連池塘裏?的鴛鴦都沒放過,最後總算得?以交差,拿到報酬時手都在抖,發誓以後再不和她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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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這邊需要她做主的大致都定下?來了,就剩下?絮絲綿了,荷衣叮囑她們,等做到那一步時誰都別動,她要親自?動手。
自?從荷衣來到東宮後,太子便将每日的午休取消了,空出時間來陪她讀書練字,順便夾帶一些私貨——給她講宮中的規矩禮儀,以及各個場合需要注意的事?項。
這日他剛回到麗正殿,便聽?說荷衣已經來了。
可是半天找不到人?影,內殿值守的宮娥回禀,說她半個時辰前自?行上樓了,還喚人?研磨裁紙,大概是在練字。
太子心下?竊喜,不禁感嘆孺子可教,換了衣裳洗過手臉便上樓去找她。
書室的門開着,兩名小阿監正站在檐下?打盹,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然後蹑手蹑腳走了進去。
裏?邊靜悄悄地,只有風吹簾隴的沙沙聲。
落地罩一側整整齊齊放着一雙嵌珠錦履,繡着赤蝶穿花樣,正是她平日所穿。
他将鞋子脫下?來,擺在了她旁邊,掀開紫絲幔,彎身鑽了進去。
她的書案在最裏?頭的窗下?,卻不見佳人?芳蹤。
“衣衣?衣衣?”他輕輕喚她,低柔的聲音在書架見萦繞回旋。
隐約聽?到翻身的聲音,莫不是睡着了?
太子不由失笑,如?今外?邊天涼了,但書閣內卻溫暖如?春,又靜谧舒适,的确是個睡懶覺的好地方。
他在一排排書架中探頭尋找,終于在西邊角落的憑幾上找到了一件芙蓉紋羅披衫,衣上有她的氣息。
再往前走,又看到了一方素絲帕,有細微的鼾聲從書架縫隙間傳來,小貓一般。
他豎起耳朵,循聲找了過去,竟發現她伏在他平時看書的地方睡着了。
那是書室最隐秘的一角,鋪着石綠色的波斯小花毯,靠牆處堆着隐囊,矮腳櫃中放了幾樣小食以及閑暇時消遣的書冊……
書冊?
這兩個字從腦海中蹦出來時,他差點驚叫出聲,轉頭望去,就見抽屜半開,被翻得?一片狼藉。
而她睡得?正香,裙幅如?荷衣般散開,輕粉色的薄衫下?是玲珑的脊骨和纖秀的肩,一只手臂枕在腦袋下?,另一只手臂蜷曲,好像抱着什麽東西。
他跪在她旁邊,俯下?身想将她扳過來睡好。可她卻固執地趴伏着,像是較勁般紋絲不動。
他頗費了些力氣,才将她翻過來,又拿出帕子給她擦拭糊了半邊臉的口水。
她在睡夢中卻不安生,腦袋轉來轉去躲避,含含糊糊地叽咕着什麽,隐約聽?到阿兄倆字,他有些好奇,将耳朵湊過去細聽?。
“我……才知道……你看的莊子……和我看的不一樣,”她嘻嘻笑着,砸吧着嘴道:“還是你的……好看,有圖畫……”
太子臉容一僵,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那冊被偷梁換柱的《莊子》對他的沖擊太大,當時腦中一片漿糊,只看了幾眼就放回了原位。可後來卻不由自?主地想再深究一下?,于是便拿了過來。
他悟性頗高?,哪怕是未知的事?物,也很容易參透。唯獨這個……
即便從頭到尾細細研讀了,仍有些雲裏?霧裏?,因為心中有惑未解,便想起來時就翻一下?,竟忘了放回。
有什麽東西硬的硌手,他低頭去看,原來是書冊的一角,正被她壓在身下?,翻開的那頁是浩瀚星空下?的水面,藕花深處一葉扁舟。
舟上二人?相對而坐,身影交疊。女子羅裳半解,香肩如?一彎月牙,纖頸修長柔美?,玉臂緊摟着對面男子,最羞人?的是,她正坐在那男子膝上,雙腿環在他腰後……
畫面有些濡濕,因為沁潤了荷衣的口水。
她可能看了許久,甚至是看着看着睡着的,他的身軀驟然緊繃,全身血液立刻沸騰,拼命叫嚣着,在腦中橫沖直撞,他不知如?何宣洩,只能本能地費力去壓抑,心情難免焦躁起來。
理智提醒他應該快走,否則……否則會怎樣?
他的眼神膠着在她粉潤的唇瓣上,恍惚中好像看到她正對着他笑,嘟着唇湊過來嬌滴滴道:“你再親我一jsg下?嘛,親這裏?。”
他深深喘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睛,想将腦中的雜亂的欲念屏退。
再次睜開眼時,面前幻象消失,她仍是熟睡的模樣,許是出了汗,額發如?雜草般黏在肌膚上。
他将帕子疊了疊,将她額上的細汗拭幹,又用指尖幫她梳理着鬓發。這樣細微的親密接觸,也能産生滿足滿,可以填補心底的空虛,也能撫慰胸中莫名的悸動。
可這無?異于揚湯止沸。
此刻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口鍋,而渾身血液是沸騰的粥,不知來處的烈火從四面八方炙烤着他,鍋都快燒穿了。
他狠狠攥了把帕子,當機立斷收回手,準備出去避一避,讓宮女進來陪侍。
可她卻哼唧一聲,擡手抱住了他的脖頸,睡眼迷離地望着他,嗓音帶着晨起時特有的沙啞和甜膩,有些茫然道:“阿兄……回來了?”
他不知所措,弓腰懸在她上方,泥偶木雕般,連眼睛都不敢眨。
她歪頭打量着他,自?言自?語道:“不說話,也不會動,想來不是真的阿兄。”
話音剛落,屈膝在他腰腹間撞了一下?,他來不及反應就伏倒在她身上。
“還是夢裏?好玩。”她像抱着個大枕頭一般,翻身将他壓住,四肢如?藤蔓般将他纏住,小腦袋鑽來鑽去,最後舒舒服服地擱在他頸窩。
他如?獵物一般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确切來說不知該如?何反抗。
今日的情景是完全陌生的,頑童打架也好,武士格鬥也罷,他都不曾經歷過。
看這樣子還沒睡醒,他有些聽?天由命的想,不如?配合她演這場戲,等她睡着後再脫身?
一念及此,他便也定下?了心。可是她卻伸出手,從下?颔一點點往上,細細得?撫摸他的臉,口中猶自?喋喋念叨:“阿兄的下?巴,阿兄的嘴唇,阿兄的鼻子,阿兄的眼睛……”
他穿的是家常的圓領袍,脖頸整個露在外?邊,她的氣息像小刷子般,專挑一處掃來掃去。
他的身軀再次繃緊,氣息越來越粗濁。
而墊在身下?那冊書像是有了生命,變得?越來越硬,越來越厚,石塊一般硌着他的後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