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攝魂

第31章 攝魂

眼前的女人着一身绫羅綢緞斜倚闌幹,松松抱臂,笑得輕浮又自在。

半晌後瞧她歪了歪頭,“你不相信嗎?小郎君。”

他不信,他當然不信。傻子都不會相信如此荒唐的理由,但似乎除這之外又無法解釋。小孩才分對錯,而大人只看利弊,這渣滓只是昏了又不是死了,他人一倒眼睛一閉,于己于她,都是好處。懷疑是她對這家夥下了藥,人行走于世,為求財為求榮,敢闖豺狼窩,一個女子能在此地站穩腳跟,必然有可依傍的本事,因而她會點什麽防身之技,倒是一點也不奇怪了。

這說辭簡直不攻自破,可他還是半閉眼睛囫囵過去,損人又利己的事,誰不做呢?

那點僅存于孩童的憐憫心又要和他較上勁,只是覺得她可憐,笑着也可憐。在這種地方笑得恣肆又歡暢的,無非是腰貫金銀的嫖客,在飽暖後思起淫 欲的愚蟲。為妓為娼笑得柔媚,不見得是快樂,方才漢子的一番羞 辱他也聽見了,粗俗不堪,可她竟然還是面不改色,究竟是經受了什麽折磨才能習慣成自然呢?

茍活存世的苦命人,總是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珀西在心裏嘆口氣,擺擺手,“……罷了,罷了。”轉身便走。

女人及時牽住他翩跹的衣角,魚尾般的滑膩不可捕捉,“不對,怎麽就罷了?還有事沒有了結呢。”

珀西疑惑地回望她,只見人揚揚下巴對他示意,“這男人究竟是怎麽來的妾身倒是弄清楚了,是因為小郎君在妾身的院子,”她道,“根源在你,那麽小郎君你呢?你進來又是,所求為何?”

那女人啧啧道:“要不是因為你擅闖妾身的院子,發出了響動,妾身也不至于一吓就碰倒了頭油。新買的還沒用幾日,加之近日頭油又貴,二十個王幣呢,”眨眨眼睛顯得楚楚可憐,她臉上寫着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小女子賺點錢養家糊口真呀真不容易唉……小郎君,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當補償我的。”

她心裏幾筆帳倒是算得劈裏啪啦算盤亂響,“你瞧,我們多有緣,有緣總是多欠債,因為只要債越積越多,這輩子就別想還清了,這輩子就要捆死在一起。”樂津津地順帶也幫他算清楚,“讓妾身瞧瞧,嗯……不光是一瓶頭油,你還要對我負責,你還要報我兩次救命之恩。這樣吧,既然都要負責了,那報恩什麽的,報來報去不還是一家人麽?抹個零頭,這便省了吧。”

“……”勾欄院裏的女人,果然算得精,會過日子,娶了下半輩子也不愁吃喝了。小殿下聽得腦袋嗡嗡響,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暈的,聽一半索性直接閉上耳朵低頭翻找錢袋,“我沒法對你負責,”他問,“頭油還有那些……我賠你,你要多少錢?”

等了半晌沒聽見對方說話,他掏出錢袋子倒出一把王幣,納罕擡眼,沒料到人家也正瞧着他。二人對目,僅相隔幾步的距離,視野縮小,細節放大。

天邊挂皎月,雲與月悠悠地轉,不知何時光顧了她的院子,光顧了院子的主人。起初人躲在陰暗處沒仔細瞧,明月光,明月光,照得人心裏也明淨亮堂。原來她頸骨下的皮膚是瑩白色的,被稠膩的月光一照化成光潤的羊脂玉,活着的,皮膚下的是鮮熱,隐約間瞥見埋于脖頸的血管在跳動,原來這樣美的人真的存在于人世間。

可憐月光打過青瓦屋檐被削了一半,皎潔的光束裏撲落塵埃,正好将她的面孔切成不對稱的兩半,一半明一半暗,就像陰陽兩儀圖。那束光裏囊括她左耳的南海珍珠耳墜,串了兩三粒無風自舞,輕靈得很。再往上是透粉的耳廓,旁邊是眉骨柔和的棱角,一束光照出半只眼的清明。珀西小小地駭了下,竟然會是鴛鴦眼,一灰一黃,黃褐色的被光亮映色成金,金銀妖瞳,攝人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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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身高本來就有差距,她俯下 身子凝視他,“你哭了?是因為剛才嗎?”

因為被一個流氓挾持而氣出眼淚的事情他才不想讓別人知道。猝然閃身後退一步,小殿下在慌忙中拭去眼角的濕濡,“誰哭了!”他辯解道,“……你才哭了!你別胡說!”

“真的沒哭?讓我看看。”

他後退的一步叫她彌補回來了。

“讓人看看嘛,”她逼近他,後者不得已步步後退,腳後跟一頓,最終無路可退,撞上對廊的紅柱上。

“不要!走開!”

被明暗切割的一張臉逐漸歸于完整。

金銀妖瞳,攝人魂魄。

撞上時身形一震,連帶四肢百骸,攥在手中的王幣一個疏忽沒有拿穩,金燦燦的扁圓轱辘轱辘滾下臺階,落地響徹了噼裏啪啦,錢這東西砸在哪裏都很好聽。

嘈雜的聲響就像給他們之間愈近的距離配和了伴奏,當是那種激昂且具有強烈反抗意味的樂章,因為小殿下那時心裏在狂喊着不要不要。

可他楞楞的什麽都沒有做,那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讓無法他分心幹些別的。差點想把身體嵌進牆柱裏,她逼得實在是太緊了。

攝 人 魂 魄。

越來越近。

斃溺在溫柔缱绻的氣息中。

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輕聲說話,她說讓我看看。

……

珀西不自覺閉上眼。

“咦呀!大爺!人家找了你好久!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忽地迷夢驚碎,尖柔的嗓音踏破鐵騎,滅了所有。

小殿下驚魂甫定,怔着看明珠在門口出現,搓手上前。再轉頭,發現那個近在咫尺的人早已退開半尺距離,依舊是松松抱臂,好整以暇地退場,看他們再上演一出好戲。

明珠這才發現地上躺了個人:“娘耶!哪來的人?死的活的!”

女人笑着回她,“活的活的,只是醉了倒地上睡着呢,”她吩咐明珠,“丫頭,給你指條路,現在把人搬回去丢到迎客席再安排五六個姑娘陪坐,等人醒了就說是昨晚醉酒興起點的,讓人騎虎難下,能訛到不少錢呢。這樣的冤大頭誰不愛呀?還不快去?”

“噢……哦!”明珠懵懵的,這才回過神,彎腰開始搬人。

然而比她更懵的該是另有其人。小殿下僵站柱邊,呆呆地看女人拊掌而笑,“哎呀,你們要走了是吧?”她道,“估摸着時候也不早了,妾身還趕着補補妝,上臺子演出呢。”語畢斂衽,施施然回廂了。

“等等,”珀西趕在門合上之前叫住她。喉結滾動,嗓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幹澀了,很難受,“你、你……你叫什麽名字?”

“叫什麽,很重要麽?”那女人半點不留情面,雙手撫門,低柔的聲音在穿透門緩緩合上的整個過程,“既然小郎君不欲負責,那這輩子我們便是無緣,小郎君又何苦浪費時間在一個無緣的人身上呢?”那語氣聽起來凄凄哀哀的,活像被仳離的糟糠妻。

喀嚓一聲門合上。小殿下在門口站了許久,最後還是明珠叫他,他才肯魂不守舍的回了大堂。

屋內。

窗邊梳妝鏡,女人端坐着,換了髻上一只釵,仍覺不滿意,遂又換了回去。

她與黃銅鏡裏的自己對望許久,到最後不滿意得直搖頭,嘆口氣。忽地聽見耳畔一聲軟綿綿的貓叫,于是擰身睨了眼窩在床上的那只大白貓,貓咪尋了個好地,眯着眼打小盹,睡了個舒爽。

她起身過去,将它抱在懷裏,“貓兒啊貓兒,你最不會騙人,你告訴我,我好看嗎?”

貓咪對美人的撫摸并不抵觸,甚至拉長調子又喵嗚了一聲以作回應。

女人抿着嘴樂了:“就知道你不會騙人。”

“不過到底是哪家的貓咪淪落到我屋子裏來了?我這兒可沒什麽好吃的小魚幹。”

她伸手勾了勾貓咪陡崖似的短鼻,又戳了戳它的白須,“不過嘴邊一塊墨水印記倒是有趣,你真可愛啊。”

“喵嗚——”

它嘴邊的,赫然是一塊如墨跡般的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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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兒就是個彩蛋(笑嘻嘻)目前都是在排伏筆啊,真的太枯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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