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審
第38章 審
中央署的西北角有一塊不起眼的旮旯小地,因為地址偏僻所以不常有人經過,然能直奔這而去的,不是窮兇極惡就是索命厲鬼。刑務司如何如何,這又是署內流傳的另一種說法了。有人信鬼神天命之說,認為刑務司是因為犯下過多的殺孽所以遭神明降責,走道寬敞常年照陽,但行走其中,就是莫名能感受到一股寒意陰恻恻地滲入脊背,遍體生寒。
時不時一陣涼風掠過,也能被那群盲目的蠢材謠傳成泣鬼呼嘯,實在是可笑。
霍阗輕嗤一聲。
署丞大人當然是不信這些的,能害死人的只有可能是人,往深了究可以是更為複雜的東西,譬如貪欲。爬到一個這樣的位置,這樣的高度,能害死他的人不多,但想拽他下來的卻不少。還是那句老話,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無能又貪,索性讓他們兀自眼紅去吧,能降伏他的,指不定還沒出生呢!
小半輩子做了不少缺德事,燒殺搶掠樣樣皆占,再回首已然是很久遠的過去了。轉眼間位及人臣,凡講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可能就算是從良了吧。從現在開始攢德積福,青-天-白-日無人作妖,夜裏還有庚姜保駕護航,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高枕無憂。這麽一想心情也松快不少,坐在輪椅上,嘴邊哼小曲兒,揣着攢德積福這個詞樂津津地反複品咂,真沒想到自己還會有這樣的念頭,堅信他能行善就是造福社會,然而這念頭揣了沒一會兒又放下了。
行善積德……嘛,恐怕還要等今天去完刑務司。
輪椅碾過枯枝敗葉發出嘎吱嘎吱,到了,一間破落府邸,因為無人問津,門口的牌匾落灰無數。中央署治下分五門八司,十三個機關處各有各的職權和特色,就好比總務司掌管整個中央署的物資分配,是機構最龐大、人事關系最複雜的地方,同時也是最財大氣粗的。又好比刑務司夜不挑燈鬼氣森森,門口一對石獅用來鎮壓辟邪,黑燈瞎火的反而更恐怖。
此處關押審問的都是在署內或京畿地方行兇作惡的罪犯,若非有事是不對外人開放的。霍阗不常來這,偶爾會聽多舌的艾子侃大山,聊及這裏總會講到傳聞中有人半夜途徑,能聞似有若無的幽泣聲,欲止欲不止,纏纏綿綿地繞梁三圈不絕于耳。艾子說這聲音多半是從刑務司傳出來的,死人化魂頭七返陽,會找人索命的,是以大家都避開晦氣繞道走,還讓霍先生小心。
霍先生當時并不覺有什麽。艾子繼而道還有別的呢,“更駭人的是……有人曾親眼見過憑空吊起來的一對眼珠子,在這黢黑宮道上飄蕩——飄蕩……”邊說還邊做了個怨怼的鬼臉。
“……”霍先生仍然表示此乃小兒把戲,然後莫名其妙瞪了庚姜一眼,庚大人福至心靈,決定閉嘴不追問為什麽霍阗把他的手攥得這麽緊。
今日一見窺真容,方覺陰司泉路實屬不假。“确實是該繞道走的,”署丞大人瞧頂上寒酸的門匾直感嘆,“窮神……誰不避着走啊。”下次該叫總務司的多往這兒分一點東西。
庚姜去敲門,獅頭門環輕叩三下。未幾,從裏頭開了條門縫,縫中眼布滿血絲,眼袋腫大青黑,沒精打采的樣子,“誰啊,”氣若游絲,語氣恹恹。
庚姜拿出身份令牌稍作說明,守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銅牌瞧。半晌後大門完全敞開,穿缁灰官服的人體型瘦弱雙頰凹陷,白皮膚,更顯得氣色慘淡,整個人看上去都是被掏空的狀态,“……前幾日鬧市的犯人嗎?卑職這就帶您過去。”
守門的帶他們走前庭,越廊穿行,路遇不少面色憔悴的差役,沖霍阗行禮,人一倒差點再沒起來。繞到一處偏僻的柴房。原以為室內狹小-逼仄,沒想到把門輕輕一推又是另一番景象,下行的樓階呈之字形,階道兩壁點亮憧憧燭火,牆根下蠟淚風幹,新舊堆壘出詭谲的形狀,有的膠黏在一起像溪河,而有的曲折盤繞形似蛇。刑務司的辦事處構造特別,上面是批複公文下面是地鑿三丈深,用以關押刑犯。
只見那人随手拎起木架邊的燭臺,打火點燈,小心翼翼地帶人下去。盡管一路上都添置了照明,但視線之內仍是昏暗一片。霍阗讓庚姜抱着下階,曲臂勾住對方脖子,有點無聊,因為長階漫漫看不到頭,仿佛走過無數個回折才下了半丈,取得半點進展,不似他的人生一帆風順,欣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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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所以一切都是黑魆魆的。可恰好擡眼能看見一點熠目的光亮,碧瑩色的,從庚姜的瞳孔裏映照出來。署丞大人頭微仰,輕咬他嫩軟的耳垂,又附耳輕聲說了些什麽,庚姜突然回過神,這才把夜視鏡調整成隐沒狀态。
這一探探地下二丈三尺,守門人把兩人帶到地底二層。自上次吩咐之後刑務司專門給署丞大人辟了個刑房,往暗道直行通向最深處,一個昏暗漆黑的石室就是了。
那守門人對地牢內一衆囚犯的鬼哭狼嚎已然很習慣了,熟視無睹面不改色。庚姜也沒什麽表情,反倒是霍阗被他們吵得腦殼發疼,堵住耳朵郁郁道:“是上頭揍你們揍得不夠狠,還是嫌傷口愈合得太快?一張嘴不留着享受最後一餐非要讓爺扒爛了才稱心如意?”他轉頭對那群野猴子吼:“吵死了!嫌死得不夠快就直說,爺今日大筆一揮明天就把你們就地正法!”
牢中人扒拉鐵杆,拍得訇訇響,“大人——我冤——我冤啊!”
“你冤個屁!”守門人啐他一口,回頭對署丞大人賠罪,“往日這牢裏關押的人還是很少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畿內治安一下子壞了起來,案犯無數……還請大人見諒。”
守門人不過是随便抱怨,霍阗也就随便聽聽,“犯了事不敢承認,死到臨頭還裝失憶矢口否認,大丈夫所為,嘁,”守門人表示鄙視,“……說來也怪,近來進刑務司裏的大多都是些殘廢,要麽斷了手要麽缺了腳。本來還指望這群社會渣滓能充當免費勞動力修繕一下牆啊屋頂什麽的——”
“等等,”霍阗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乍然抓住了話裏玄機,“你說他們都是殘廢?還不承認犯罪?”
“是啊大人,”守門的還怕霍阗不相信,停步,随機站在一處牢房門口,伸手徑直抓了個犯人給霍阗看。燭臺靠近,照出一個斷臂人,割開胡亂纏裹的繃帶,在肩膀處赫然現出一個拳頭大的血窟窿,萎縮腐朽的爛肉裏隐隐窺見白骨。痊愈恐怕太過遙遠,傷口換藥也不大勤快,以至于爛肉中藏匿幹涸的血漬,“是黑色的,”守門人道,“大人,別看了,千真萬确。”
霍阗盯着那血窟窿,眼睛一霎不霎,“庚姜,”他突然間笑了,“得來全不費工夫。”轉頭又對一頭霧水的守門人道,“你們刑務司這個月經費有了。”
“欸,到了,”到一處鐵栅欄門下,守門人對霍阗行禮,“卑職便送您到這兒,刑務司得知大人要來于是早早安排了專人接待,還有問題問他便是。”
怪了,四下漆黑空無一人,署丞大人納罕,“怎麽不見人,诓我呢啊?”
“大人,這裏,”在伸手不見五指中陡然騰起一串火,照亮一雙眼,然而像是只有一雙眼馮虛懸吊在半空,那視覺效果簡直悚然。走近顯出真容,才發覺是個黑人差役,缁灰色的官服在黑暗中十分不打眼。但牙齒是白的,如今是咧着嘴吊一雙眼睛在前方漫無目的地飄,“屬下刑務司掌司張喬倫,見過署丞大人。”
“……你娘的。”署丞大人被吓得差點想把刑務司的本月經費要回去,心有餘悸地撫 胸口,“是你吧,”他說,“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吓人的,就是你吧!啊?!”
“……嘎?”
三人入囚室,張喬倫借火點亮石壁壁燈,被桎梏在牆上的人逐漸襯出輪廓,灰頭土臉頹坐于地,僅餘的三肢被金剛鐵鏈鎖住,頭下垂,頭發遮住了臉。“喂,醒醒,審訊了,”張喬倫踢他。
那人渾渾噩噩擡起頭,眼中尚有迷茫,似乎搞不清楚狀況。張喬倫嘆口氣,“他醒來之後就成這副鬼樣子了,不知道自己叫什麽,為什麽在這裏,以前幹過什麽事……大人,這人套不出話,您還要審他嗎?”
霍阗坐椅上颔首,“先前那只斷臂呢?拿來。”
張喬倫奉令将殘肢交給他,霍阗眼都沒擡,直接把東西丢出去,末了十分嫌惡地抹了抹衣角,“看看吧。”他對漢子說道。
漢子默了半晌,“……這是什麽?”
“你的手,”霍阗笑得溫柔,“準确來說應該不是你的手,但是它曾經縫在你的身上為你所用,所以也算是你的吧。”
霍阗:“允許你摸一摸,好好感受感受它,我一會兒可是要問你問題的。”
聽他所言,男人呆滞地撫了撫眼前的殘肢,這條斷臂一如當初被拽落下來的新鮮模樣,仿生人的皮膚組織非火灼燒不腐不化。從手腕處開始摩挲,觸指冰涼柔軟。一路撫上,小臂,肘關節,大臂肌肉,最後是參差不齊的斷口,從缺口處依稀見得中心的機械肢幹,在一灘濃稠的黑血裏散發冷徹的暗光。男人愣住了,複擡手摸了摸另一邊空落落的肩肘,渾身都在顫抖,“……我、我的……?”啞着嗓子,“這是我的手?——我的手斷了?”
他猛地擡頭,兇相畢露,“你幹的?!”
霍阗覺得很無辜,“我一人手無縛雞之力,哪有這麽大的力氣?莫跑題,審訊這環節,是我審你,可不是你審我。”
“何況你也沒資格審訊我。”
他啧啧嘆道:“你這移 植做得可精巧,一般人可看不出你曾經殘疾過啊,哪兒做的?待爺屆時也去探訪一二。”
來此行不過就這一個問題,誰知道眼前人一臉怔忡什麽也沒答上,一問三不知。以為他盡數記起了,一瞬間的神色清明不像是騙人,把霍阗氣得夠嗆,“想沒想起你是誰?UI45286?”
那漢子反問道:“什麽優哀?你到底在說什麽?我不知道!”
“那**在朝歲樓掠劫了誰,誰在你手下做了人質,你統統都不記得了?!”
漢子立馬否認,“反倒是你,是不是你扯斷了我的手!老子他娘的要你賠命!!”激動地想站起來撲向霍阗,所幸讓鐵鏈制住了。
“好,好啊,”署丞大人擰着牙,“說不記得就不記得,唬爺呢?既然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那爺就替你記得!來人,庚姜——”
張喬倫雙手一捧都差點準備把鋼鞭紅鐵烙奉上了,在一旁靜默許久的庚姜突然出手攔住他,“且慢,”他看向霍阗,輕聲喚了聲霍先生。霍阗砸茶盞的動作一滞,火氣是降下來了,可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裏去,頓了頓,開始十分大聲地唉聲嘆氣,那感覺仿佛是自倒門楣,也不知道是嘆給誰聽的,他叫張喬倫出去,“在外面候着,有事會吩咐你進來的。”
張喬倫眼神怪異,瞅這二人,莫名其妙,像是在看這一對演大戲。但上司還是上司,上司的話總歸是要聽的,應一聲就出去了。
如今囚室內只剩三人。霍阗斜倚靠椅,一肘支楞臉,一面用右手指關節把桌面敲得叩叩響,很不耐煩的樣子,“說罷,你又有什麽主意?”
只聽庚姜毫無波瀾的聲音在密閉的囚室內回蕩,“他是真的不記得。霍先生,上刑沒用。”
“你又如何得知的?”
庚姜緩步靠近漢子,“接植斷臂,需要脈融共通,要先在受植人體內注入少量仿生人激生素,也就是藍血,産生抗體後才能逐步加大劑量,等到最後受植人完全适應方能進行接植手術。”
“藍血進入人體內可進行細胞再造,完全能替代受植人體內的原生血,可這樣的東西再好還是有副作用,”面對漢子驚恐的表情,庚姜顯得從容不迫,他淡聲道,“時間一久受植人會對藍血産生依賴性,一旦藍血斷供受植人則會精神紊亂,或失憶,或産生幻覺。大概和你們人類喝醉酒後斷片是一個道理。”
霍阗:“那怎麽辦?”
庚姜:“續供就好。”
這已經是出于動物本能,漢子下意識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好惹。盡管對方的表情如何平靜,還是感覺一樣的瘆人。他坐在地上退無可退,眼睜睜地看着視野之內恐懼放大,直到庚姜斜照下來的陰影将他整個人完全覆蓋。腦袋一懵,甚至忘記抵抗。
庚姜伸出一根手指,指腹表面被指刃劃破,立時從傷口處滲出一線藍,随後溢出,最後溢滿滴落。他的十指指蓋內基本藏有尖銳的薄片,必要時候可作暗器使用,但尋常只是普通的指甲,形狀圓潤小巧可人,有時候會被霍阗揪去摩挲半天。
“喝下去,”将漢子的下颌掐住擡起,強硬地撬開嘴,庚姜迫使漢子喝下他的血,“讓你再做一回UI45286,喝下它,你就什麽都記得了。”
起初是掙紮的,一下子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魚肉。仿生人的激生素和人血的類似,同樣的鹹腥,但是更加粘稠,落肚穿腸,一味辛辣,帶着些許被 腐 蝕的快-感。他的神色從惘然變渙散,渙散又清明,幾個眨眼的時間重拾起過往種種,朦胧困惑,在看清楚眼前人時便真相大白了。喉結難耐地滾出兩聲嗄嗄,他木楞楞地喊出陛下,“UI45286,為您服務。”
庚姜問他:“什麽時候斷的手臂?”
“八年……八年前。”
“可接植的手臂又是從何如來?”
“黑市,一萬兩千王幣高價競拍。”
霍阗感慨了句:“……暴利啊。”
庚姜面不改色,“誰給你做的手術?”
漢子的喉中吐出青煙,“坊間暗巷有機械師熟知此類操作。”
“最後一個問題,”緊捏住他的下颚骨,庚姜墨綠的眸子逝過冷冽流光,“——在哪?”
“在——在……”
在。
——提着可适合移 植的器 官自京畿一路南下,前往西南邊陲貝利郡夫伊港奧德賽街第二十七號,那是個鐵匠鋪,裏面有個年過五十的老鐵匠。只要把裝着斷臂的黑布袋放在他眼前,和他說那句黑市暗語“打鐵不管飽”,如果他願意接單就會帶你去裏鋪,等着就行了。
張喬倫在門口守了許久也沒聽見霍阗喊人,以為裏面出了什麽事差點闖進去瞧。門才剛打開一條縫隙,沒想到接下來的動作被室內人一并接承了。庚姜拉開門,懷裏揣着署丞大人,後者面色不大和善。張喬倫自覺心虛,幹笑着圓場,于是場面裏又突兀地現出一對翻白的眼睛和亮得發白的牙,“……大人,這便審完了?”
署丞大人嗯一聲點點頭。
張喬倫有點懵,“那裏面……裏面人又怎麽處置?”
霍阗都懶得回頭看一眼,“套完話的廢物已經沒甚麽用了,殺了吧。”
趁張喬倫傻眼還沒緩過勁走出幾步,可走遠了又停下,“哦,是了,還有牢內的其他殘廢,”霍阗回頭,雲淡風輕地補充道,“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不如一并處理了吧,免得落下把柄。”
把柄……把柄又是什麽把柄啊?
可惜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人能回答他了。
托一盞孤燈瑩瑩亮,庚大人帶霍先生爬階上去。脖頸有溫熱,霍阗靠在他肩頭,氣息輕緩。那一股氣像龍,不知不覺間爬山庚姜的下颌,耳垂濕熱,又讓人咬了一口,不知道他又有什麽歹念,“霍先生,”庚姜說,“還有什麽問題嗎?”
他低頭注視霍阗,霍阗來了興致,仰頭給他無聲地比口型,“傷。”庚姜說放心,“仿生人的表皮組織複合很快,剛才就已經痊愈了。”
往上再噔噔踏兩步,耳垂微癢。這時候庚姜就有點疑惑了,莫名想起一個詞叫作無奈,“霍先生。”拉長調子叫他,很有束手無策的意味。
霍阗滿意地笑了,多年的調 教總算有了點結果,這是一種默契的欣喜,“其實我想說很久了,”他道,“以後有人再叫你陛下,不要應。”
“因為聯合署只能有一個陛下,而那位身居後堂。”
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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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爆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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