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雨霧
第45章 雨霧
這個濃眉闊目的西域人擁有蒼白的膚色,像皮外搽了一層厚粉用以僞裝。可能是真的僞裝,所以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不要臉,就是賴着霍阗不走了。“那也無妨,”小白臉腆臉笑了笑,舉手再作輯,這回卻是東方市井裏的做派,帶着股混混沌沌的江湖氣,“同為異鄉客也算是種緣分,不如多交個道上兄弟。敢問兄臺從哪來,又準備上哪裏去?”
學得還挺快。沒說話,霍阗睨他一眼,下意識把手伸向桌面一撈,但不知為何突然一僵,臨時突兀改向,最後把手縮到桌底拍袍角塵土。二人對望,署丞大人也是笑呵呵的,然而吐出來的話絲毫不留情面,和對方迂上了,“我來哪去哪,又幹‘兄——臺’屁事了?”
他一句話把人家話頭堵死,來一趟算是無功而返。對方也還算個好脾氣,離開前都沒挂張臭臉,平常人受此等待遇恐怕是要氣得下一秒就把署丞大人的那張破輪椅掀翻。而小白臉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甚至還在走前又屈身告別。他那腰一輩子又要遇見多少人,這麽折了直折了直的遲早有天非得斷。乍一想最近苦受床板之硬的署丞大人就忍不住地腰背發酸,以至于表情都有點不好看。
摸摸臉若有所思,最後哀哀地似有感慨:“皇親國戚也是你能攀上的?甚麽膽子這麽大……大概真是看爺長得和藹可親吧。”
圍觀全程的庚大人默了默,半晌後起身短暫離開一小會兒,再回來時手裏就多了杯熱茶。遞給霍阗,“霍先生。”
霍阗接過品了品,然後一臉納罕,“……你帶過來了?”
庚姜說是。所以有時候說這假人還是當個啞巴為妙,因為言多必失,庚姜拆霍阗的臺,霍阗就拆他的腦袋。“霍先生,想喝茶可以直接和我說,”庚姜補充,“不用莫名其妙拍衣角。”誰看不出來他當時手一伸是想撈茶喝啊。
竟然還真當着衆人的面大剌剌說出來了,幸好大家都裝作沒聽見,對領導的八卦保持淡漠是身為下屬的基本修養。饒是如此署丞大人還是難堪到克制不住想拿茶水潑他面門的心。假人果然還是要傻點,看得太透徹容易早亡,“爺樂意!我拍我的,又幹- -你屁事了!?”
再嘬口茶氣才稍微捋順了,枯着眉問這茶葉又是哪來的。結果庚姜頓了頓,看起來不大願意如實相告:“說了怕您以後就沒興致了……”
視線從庚姜難得有赧然假象的神色裏逐步下移,脖頸,胸口,最後是平坦的肚腹,想起他曾經說過甚麽……概是猜到了,以至于署丞大人的表情又變得有些糟糕:“……那就閉嘴,莫再說了!”
官道上的茶肆普遍很簡陋,基本上就是五六根竹竿一頂帳篷撐起來的歇腳攤。行至野嶺情況卻稍微改善,出城十八裏可遇見一破落道觀,屋頂修繕補漏之後尚可營生。道觀的原有特色不變,正殿仍舊給神仙們占位,上頭供奉的是三清。其實攤主都不信這個,于是三位長髯老頭的頂上常年撲落灰塵,基座旁用來上供的瓜果純當意思意思,有時候能發現盆裏的蘋果缺了半口,梨子沒了半邊,也實屬常事。
歇腳的茶攤光賣茶水當然掙不了幾個錢。茶攤主一手撩起後簾一手托盤,噔噔噔一路小跑奔向近門的那一桌,“客官,您的二兩醬牛肉!”
霍阗夾起單薄的一小片盯着瞧,牛肉紋理之間充溢粘稠的醬汁,邊上還沾了些香菜碎,又狐疑地晃了晃,同攤主再三确認沒有蘸過辣椒後才肯安心下嘴。
肉片連筋嚼碎下肚,咽着咽着竟吃出了悵惘和感動。在這破地方,他是真的好久沒吃過不辣的菜了。
畢竟是去西南邊陲,打京畿來一路向南要趕十來天的路,這還是天氣晴朗的理想狀态,如果遇上幾場連綿不休的雨天知道又要拖到猴年馬月去,而目前就是這樣天公不作美的情況。有時候覺得一難還需一難磨,壞事接踵而至,從署丞大人出署的那天開始算,他已經在想來此一遭是透支了自己今年的所有坎坷。然而愁也只是愁,只能愁,路上恰逢大雨沒處報官說苦,這是天下人一起消極怠工,只是不知道這雨何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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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瞥見天際一線閃電,初春桃樹抽枝似的節節回折蔓延,而後聽見雷公長擊铙钹,聲聲轟然。一陣涼飕飕的穿堂風斜雨連絲地飛進來,驚動桌上燭火抖兩抖。此時雲翳重重,天光微暗,看這架勢不免是雷公還要當空鳴奏三百回合,趕路的想法可以再放一放了,沒準今晚還要纡尊降貴在這寒酸小觀将就一晚呢。
茶攤老板倒是借這場大雨趁勢賺了一筆,急着上路的并不是只有他們。一個正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正好能夠容納二十來人,但在座的無不是望着這天一臉愁容,怏怏的。庚姜坐一旁反應平平,雨不雨的于他關系不大,霍先生還在身邊就好,反正他永遠都是面無表情。在微暗的正殿內宛如翡翠的眸子微微發亮,他仰頭看窗,又忽地站起來,視線越過這一欄朽木框架直直定格在某處。
他近來總這樣,霍阗發現了也懶得問,因為問了也不說。這假人的側臉很好看,輪廓模糊在一簾凄迷的雨幕裏,朦胧的白色,雲霧缭繞似的,仿佛他已成仙。庚姜确實有仙的冷情,但堕入紅塵再矜持也要沾染一身腥,垂下眼時顯得眼睫纖長,在顫動中抖出落寞的況味,纖纖弱質,很惹人憐愛似的。
“……你怎麽?”
署丞大人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被他鬼迷心竅,又問了遍那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每一次的回答都不會讓他意外。庚姜聞言撇頭看他,而所謂的落寞只停格在望窗的那一瞬,轉頭便沒了,果然都是假的。理解一下霍先生問的是什麽,他平淡地搖頭。
“沒什麽。”
是這雨和霧騰升,籠罩了整片野嶺,照不清窗外虛實,所以很好地為庚姜打了掩護。借身形遮蓋,他悄悄将手探出窗外,精準地撚住那足有一指粗細的鋼繩,指尖對捏,不費吹灰之力地輕易撚斷,如清理纏繞惱人的纖毫蛛絲一般。
沒什麽。
雨勢漸小了。
從浮湧的迷霧裏聽見一串細碎的銅鈴響動,攪和着淅瀝淅瀝的雨聲,曠遠又詭谲。雖然輕靈,但如同給圍困其中的人下了一道定身咒,殿內岑寂無聲,誰都聽見了,可不免覺得詭異離奇。沒有人願意在滂沱大雨和白霧中趕路,因為辨不清前方是坦然大道還是危聳斷崖,山路很陡,坑也很多,若不留心很可能就是前腳剛邁出去後腳人就沒了。
走路摔死的,聽着又有多冤,但這霧中的又是個什麽東西,膽敢現在上路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很多人都能想到一塊兒去。這道觀的殿門太過破爛,早些時候就被拆了幹淨,而今就是個空落落的門洞,敞亮得很。衆人屏息凝神,目光彙聚門口,又是一陣風,帶着股涼涼的陰氣。門前有霧,絲絲縷縷的白氣糾纏在一起游動,團成團,像人一樣擁有鮮活的呼吸,仿佛這是一團生命,而這團生命到底能吐出什麽樣的東西,無人得知。
——是人?
鈴聲從浩渺漸清晰,持鈴者直奔茶肆而來。
——是鬼?
雨中泥土濕潤,迷迷蒙蒙雨中偶有聽見人聲腳步伴随踢踢踏踏的馬蹄聲,皂靴的白底和鐵蹄壓踩過黃土,在離合的不斷重複間發出黏稠惡心的聲響。
且愈來愈近。
是人。
很多人。
霍阗出手夾筷,叼起一片薄牛肉,随即斜乜了門口一眼。
在他眼角餘光所涉及之處,那團稠糊的白霧裏,隐約間現出一抹粉,進了才是紅,桃紅,绛紅色。一人打馬前來,身邊跟着驺從彳亍而行,一隊人浩浩蕩蕩,從容不迫,似乎天上壓根就沒有落雨。衣裳皆被打濕了,可一點也不覺狼狽,矜貴的。
他把牛肉塞進嘴裏,只瞄了眼便不欲再看,因為幹 他屁事。
是挺矜貴的,要是能再高點指不定就是各家姑娘的閨中情男呢。
束玉冠着紅袍,面白如鬼,似乎還有些發青,在昏沉沉的天色裏映成了盞燈,馮虛吊起四尺半的笑靥燈,眉眼彎彎透露着譏诮,但身高讓譏诮化成了真摯,因為他見誰都要仰着頭。但他心裏還是最中意霍阗,不僅是他坐着輪椅,還有在場的只有霍阗不需要他的仰望,平視即可。一個癱子一個侏儒,同樣的殘廢,誰又能嫌棄誰呢。
叮叮當當的銅鈴聲愈近了,有人翻身下馬。
雨落瓦檐噼裏啪啦。
皂靴踐過柔軟潮 濕的黃土地,踏上石板階,最後又在幹燥且落滿塵埃的地板上印出一串黏糊的黯黃色鞋印。
三清在上,福生無量天尊明鑒!他霍阗可沒有想招惹這朵豔矮的牡丹花,全都是對方自己不要臉湊過來的!署丞大人低頭瞅着地板無話,灰撲撲的視野裏忽現出一雙濺滿黃泥的皂靴,再上是騷 包的绛紅袍,袍角有黼黻,是游魚走獸的繡紋,束緊腰帶,邊上別了串淫巧的銅鈴,衣冠楚楚,又是那張一表人才的臉,可怎麽看怎麽欠。大紅牡丹沖他輯手行禮了,打個江湖人的招呼,“兄臺,這才幾天光景,沒想到這麽快我們又見面了呀!一回生兩回熟,既是再遇,恐怕我們是真有緣分,”環顧四周,“……此處倒沒有桃園,但幸好還有酒。店家,快點拿酒過來!我等着要和這位兄臺結——”義。
小白臉想拉他,誰知道讓霍阗一手擋開,“結義還是免了吧,爺可沒有四處認兒子的癖好,”他面上客客氣氣,嘴上卻毫不留情,“的确是再遇,可有無緣分——不問天,卻是要問你了。”
聽他言語裏暗藏譏諷,小白臉笑容不減,有時候假久了就成真,假的也能變得生動。遇上窘迫,沒關系,只要臉皮厚到無所知覺,那窘迫的只能是對方。所以說聰明人的博學是聰明,裝傻也是聰明,假裝聽不懂就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面上挂笑,遭受冷遇了也毫不退卻,甚至徑自搬了張小凳,一挪就是坐在自恃甚高的署丞大人身邊,再揚聲叫喚店家,卻是求了一碗熱姜湯,抱臂抖了抖遮蔽在寬袍大袖下猥瑣的身體,“淋了一路的雨……阿——阿嚏!可凍死我了!”
庚姜不是個聰明人,豎起耳朵聽這二人周旋一番愣是沒聽出個子醜寅卯,都什麽和什麽啊。聽不聽得懂另當別論,可他聽見霍阗嫌棄的啧聲了,于是下意識連人帶椅地把霍先生拉過來,好讓他挨得自己更近。系統研究表明人類是極具缺乏安全感的動物,在陌生環境抑或是有陌生人靠近時會顯得格外焦慮。庚姜的舉動是保護和安慰措施,畢竟照顧霍先生人人有責。
庚姜一定不知道在多年之後會有個詞專門形容他當下的行徑,這個詞叫雙标。很奇怪,因為平常他能不止一次聽見霍先生發出類似的聲音,可沒有哪一次自己來得這樣過激。哦,想起來了,那往往是在床 上,霍先生有所不滿時會讓他滾遠點,而他似乎聽了也沒滾,床就這麽大他還能滾哪去呢。可霍先生嫌棄別人和嫌棄自己不一樣——不一樣。
不知道哪裏來的新奇想法,于庚姜來說簡直聞所未聞,像小孩得到了新玩具,他一定要把這件事琢磨清楚。以致于一向有條不紊的系統在一時間出現了混亂,産生了系統誤判,大家在署丞大人臉上看不到半點焦慮,反而鄙夷更多。那這情緒究竟屬于誰,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熱姜湯也沒能堵上小白臉的嘴,他這人似乎就是閑不下來了,在喝湯的間隙還能嘴皮子翻飛蒼蠅似的嗡嗡不停,追問霍阗從哪來到哪去,吵得後者太陽穴突突跳,醬牛肉都沒心情再夾起來晃了。一直以冷臉應付人家,獨看他一個人舌燦蓮花,發現個中細微的怪異。霍阗冷笑一聲,“敢問兄臺署內官拜幾品,戶務司趕上來查戶口的?廢話這麽多,查錯人了知不知道?”
沒想到小白臉擺了擺手,推拒道:“不是官,不是官,普通人罷了。”
霍阗睨他袍上的繡紋,對他的說辭顯然不是很信,“不是官?不是官你穿什麽官服?不是官你喇着張大嘴哔哩吧啦地講?不是官你擱這兒沖誰噴口水呢?”
那厮還是樂呵呵的,撚起袍角給霍阗來了段孔雀開屏,“官服是私下托人買的,大紅色,可不就是圖個好看鮮豔麽,這黼黻多精致啊,您瞧瞧,”他說,“再說了,這一身行頭穿起來多威風,又好看又威風的只有官服了,叫人看了可不是倍兒有面子。人有點愛美之心,又不是什麽大錯。”
愛屋及烏,他手下一群驺從穿得也是氣宇軒昂。如今這夥人在道觀門口杵着等雨停,等等等,等雨勢一小再小,等雲霧漸而散去,徒留日光一線。霍阗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八成要在這破地方打地鋪同蛇蟲蚊蟻困上一覺。
随從說穿越這野嶺再往東走五裏地便能到一郡鎮,屆時可在那裏歇腳,署丞大人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正整頓行李上路,小白臉忽地又有話講,“好巧!”他笑道,“我去的也是這地方,咱們一道順路,路上好互相有個照應。”
霍阗當然是不理他,可人家還是自得其樂上馬做路陪。騎着馬,時不時在馬車外說兩句閑話。福生無量天尊,真不是他霍阗主動招惹的這朵騷 包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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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姜:我養了只人類。
。好想吃醬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