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記憶(8)
第40章 記憶(8)
出了鶴鳴樓,只見四周都是舉着火把巡邏的隊伍。三人一隊,五人一崗。陸染心中焦急,卻又不知道蕭雲歌帶着李易之到了何處。
一回頭,沒想到母親蕭萍萍正獨自站在馬車前等他。
眼下他得知了自己居然是蕭定乾的兒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蕭萍萍,微微張了張口便想要偷偷避開。
——“染兒!跟我回去。”蕭萍萍大聲道。
陸染是聽到了的,卻還是加快了腳步。
——“陸染!”
陸染從來沒有聽過母親如此焦急的聲音,躊躇了半晌才敢轉過身對上蕭萍萍的眼睛。
看着自己兒子臉上難得出現的脆弱神情蕭萍萍心中一顫。
擡頭看了看暗夜中宛如黑鴉一般的鶴鳴樓,又瞥了眼身後的馬車,她終于遵從內心下定了決定,将聲音緩和下來:“染兒,上來吧。木嬷嬷他們在馬車裏……”
陸染驚了一驚,瞬間醍醐灌頂,不敢置信地走近了馬車。
掀開車簾,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迎風而來。陸染驚慌失措地朝蕭雲歌的方向看去,見他沒有大礙,又将目光轉到另一人身上。
只見在能容納四人的車內,李易之裹着蕭雲歌的外衣蜷縮在角落之中,他身上已經基本沒有好肉——啃咬的痕跡,被蠟燭燙傷的痕跡,還有鞭橫和刀割的傷口交錯在未被外衣完全覆蓋的皮膚之上。
“別,別看……別看我......”他像困獸一般躲避着陸染的注視,哪裏還有從前那張揚的驕傲模樣。陸染忪怔的愣在當場,而蕭雲歌則雙眼陡然泛紅。
“快走吧。臨江縣現下四處戒嚴,我們只能回去蕭府再從長計議。”蕭萍萍将馬車的缰繩交到了陸染手中,點燃了挂在馬車四角上的“蕭”字燈籠。
大約因為馬車上點亮的燈籠,一路上幾人順利的通過了層層關卡。
Advertisement
陸染仔細分辨着臨江縣上來回這些盤查路人的士兵,竟然發覺好些人都穿着鎮北軍的軍服,原來這就是蕭定乾為什麽這麽篤定臨江縣會成為鐵板一塊的原因。
穿過大街,過了暗巷,再轉過一個街角,便能看到蕭府的大門。狂風一起,府邸門楣上飄蕩的燈籠忽明忽暗,不知為何,陸染的右眼猛然跳動了幾下,便長了個心眼放慢了馬車的速度。
沒想到随着馬車越來越近,一陣狗吠聲忽然傳來,一隊牽着獵狗的鎮北軍精銳從大門兩面包抄而來,攔在了他們前方。
火把之下,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父親……”陸染朝那人叫了一聲,心中五味陳雜。
原來自己的父親陸遠果真早已回到了大邺。原來如母親所說,有蕭定乾在,父親便是安全的,是真的……
“染兒,他們是在馬車之中吧?”
聽到陸遠的訊問,陸染緊了緊缰繩。他知道不能表現出一絲緊張,可一想到到蕭雲歌和李易之的确就在車中,不由得雙手微微顫抖。
“看來,他們果真是在車裏……”
圍着馬車的獵犬不停狂吠,陸染正不知該進該退,只聽蕭萍萍在車中輕咳了一聲,下了車來,向陸遠道:“夫君,讓開吧。”
看到自己的妻子,陸遠揚了揚馬鞭讓隊伍原地待命,自己趕緊上前站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你怎麽這麽糊塗?如今兩國正在議和,大皇子又是主動請纓前來,他對我們一家還不夠好?你要幹什麽?”
“但雲歌他也叫我一聲堂姐。何況他救過染兒也救過我……”那聲音中似有哽咽。
“可我這鎮北軍統帥是大皇子親自賜下,勢必會站在他一面,就算你不為了我的前程考慮,難道還要因為他蕭雲歌一人就把大邺所有百姓的路都絕了嗎?”
“什麽叫把大邺百姓的路絕了?雲歌他難道就不算是大邺的百姓?你放心,若是大皇子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絕不會耽誤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難道不是你的嗎?蕭萍萍,我如今是明白了,你的确在大皇子心中分量不清,那些坊間的閑話……”
這兩夫妻說着說着便争吵起來。言語之中,定遠侯的醋味飄了老遠。可陸染現在卻沒心思去管父母之間的龃龉,他環顧了四周,發現身後小巷中只站着一人,便急急調轉了馬頭準備沖開一條道來。
然而那人似乎早已察覺到他的打算,不閃不避,只運氣凝神讓右手掌心紅光燃起。
一瞬之間,他的掌心之中仿佛升起一簇火焰。火光之中,一朵朵豔色的花朵冉冉舒展,如黃泉岸邊的彼岸花搖曳而開。
這奇異的景象陸染來不及細看,只全力鞭打拉車的駿馬,直到馬車離那人越來越近,他這才發現此刻站在小巷中之人正是之前出現在蕭定乾身邊的那張陌生面孔——謝蘭的師弟,蕭定乾口中的江湖第一高手謝閻。可他已來不及轉彎。
只見謝閻毫不閃躲,直至車軸幾乎與之相撞才點地而起,輕飄飄地踏上馬頭,而後又借力登上了車頂,從上朝車頂一掌拍來,将馬車的車身幾乎擊成齑粉。
陸染驚懼回頭,卻見身後的廢墟之中,李易之一把抱住了謝閻,将蕭雲歌推向了與馬車分離的駿馬之上,遮羞的外袍從他的身體滑落了一半......
蕭雲歌準備回救,卻聽李易之道:“皇子終究是皇子,而我只是,只是替代品而已——你又何必管我?!”
那聲音聲嘶力竭,極盡咳血。
蕭雲歌愣了一愣,轉瞬之間陸染已用盡全力扯住了他。
駿馬飛馳,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李易之和謝閻滾做一團,而後那謝閻不知為何愣在了原地不再追來。
——“快!他們往那邊去了!”
——“南宮公子說了,蕭雲歌要活的。”
身後的火把層層如浪,蕭雲歌只好也轉身抱緊了陸染。
臨江縣上四處都是追蹤他二人之人。
陸染駕着駿馬越來越快,卻不知前往何處,只能往最深最黑,沒有火把光亮的江岸奔去。
此時的染碧江江岸,遍野的花藤上耷拉着曾經盛開的杜鵑,岸邊停靠着一排排啓朝的船艦。等他兩人到了,渡口突變得燈火通明。一排排艦船之上,升起來一串串寫有“南宮”二字的燈籠,後面鎮北軍的追兵也圍堵了上來。
蕭雲歌搖了搖頭,自嘲一笑,拍了拍陸染的肩膀:“染兒,自己走吧。”
“不,我不走!”陸染急喝,焦急四顧,尋找着出路。
“那你二人便都不要走了。”飄着南宮燈籠的主船之上,南宮明拿着屬于蕭雲歌的面具,站在夾板上朝着他們揚了揚手。
——“大邺三皇子,這次的夜宴本是為你而備,可是你們的主君卻偏要李代桃僵,還讓我們南宮家的人死在了鶴鳴樓中。今日你要不乖乖跟我走,這事絕不會善了……不僅是你身邊這個小兄弟,連這些船裏的大邺小美人兒,也都活不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讓啓朝的士兵從一艘艘船艙裏推攘出來一群少男少女,弓箭手們也朝着陸染張開了弓弩。
看着船上那些比自己還小的少年,陸染幾乎神志欲裂。
難道蕭定乾所說“每年将從全國挑選出好山好水長出來的美人送入臨江縣中供人玩樂……所得銀兩悉數将供給北面”如今便已成為了現實?難道大邺的子民從此以後便要成為貨物任人從予取予奪?
——“大邺的子民怎能被爾等魚肉?”
他身後的蕭雲歌奪下一名追兵手中利劍,便将陸染的馬頭調轉,狠拍了一下馬背,如暗夜中的鹞子一樣躍上一艘艦船的甲板,搶奪了兩個少年上岸,而後又如法炮制的再搶出兩人……
因為南宮明要捉活的,箭矢紛紛朝陸染和被從船中搶出的少年而來。
陸染朝着前方不遠的追兵高聲急喊:“我知道你們裏面一定有鎮北軍的!當初,三皇子帶着自己的親兵為你們殿後!如今他有難你們也就這樣看着
“就算你們懼怕大啓,不敢對他伸出援手,但你們好歹也是大邺子民!船上那些孩子還這麽小,還沒長成就被啓朝人掠奪去當玩物,你們也都一樣眼睜睜地看着麽?”
說完,他便自行調轉了馬頭。
他的這些話原本已讓追兵們陸陸續續停下了圍攻的腳步,再加上陸染明着是陸遠的獨子,又為大皇子看重,見他不要命地奔入亂箭之中,佯裝追兵的鎮北軍将士只好紛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蜂擁而上,一起去搭救陸染和那些亂箭中的少年……
南宮明在主船之上恨得牙癢,招來身邊站立的梅姑指向陸染:“我記得他。他是蕭定乾十分看重的侄兒,看來,這少年活着更有用,去抓他過來!”可沒想,梅姑卻遲疑了一寸。
南宮明皺起眉頭再次催促,梅姑這才不得不動身朝陸染而去。
她起身飛掠到陸染身邊,一把将他從馬上抓下,假意和他糾纏了幾招,趁機在他耳邊道:“小侯爺,快走!”
陸染頃刻間便明白梅姑已被謝蘭替換。
——“不,除非你幫我三叔。”
謝蘭有意想要陸染離開,但陸染卻死死抓住她的手臂不放,直到南宮明又增加了幾個侍衛朝這邊而來……
眼看蕭雲歌從船上到江岸來回穿梭如入無人之境,梅姑那邊還在膠着,而大邺的鎮北軍隐隐還有嘩變的可能……南宮明摔了手中的面具,直接下令殘殺船上的少年。
一瞬之間,一具具屍體從船上抛去江岸。早已被大啓打怕了的鎮北軍,身上的血氣似被滿江的鮮血封印起來,居然萎縮向後。
蕭雲歌恨其不争,只身躍上了南宮明的主船,将利刃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南宮明卻不着急,反而嘴角噙着一股十拿九穩的笑意,慢幽幽道。“蕭雲歌,就算你武功蓋世又如何?殺了我,不過是多死一個南宮家之人,将來只會有更多的堅船利炮開到這片江岸,殘害你們的子民……”
他說得篤定,可眼見自己的主子被制,他的部下有誰敢動?
“三叔——殺了他,他是——”陸染想點名南宮明的身份,卻被謝蘭捂住了嘴。
見蕭雲歌皺了皺眉,似生了懷疑,南宮明即刻朝左右暴喝一聲:“繼續殺!就算我死,大啓還有太後。可若誰再停手,他和他的家人一定活不了!”
——“住手!”
看着一具具還未長成的身體在自己面前倒下,蕭雲歌終于垂下頭來,放下了手中利劍。
瞥到船上情形的陸染心下焦急,一口咬住了謝蘭的捂住自己的手,趁她收手之際朝她威脅:“姓謝的!你要是再不帶我上船,我就在這裏嚷嚷出來你的身份和蕭定乾的大計!讓南宮明的侍衛都好好聽聽。”這下子,逼得謝蘭不得不将他提去了主船。
因為之前和蕭定乾有了協議,現下又得了蕭雲歌,再加上一個蕭定乾看重的子侄,南宮明吩咐了幾個官員留下與蕭定乾繼續完成與大邺表面上的和約,便帶着幾艘裝了不少大邺少年的大船心滿意足地折返回大啓。
江岸之上的船艦一起揚起船帆。
之前被蕭雲歌和陸染救出的幾個少年站在岸邊朝着這方向伏身下去,其中一個少女大聲道:“白家娘子一定會報答恩公。”
看着岸上的少年,看着船艦一只只離開江岸,陸染吸了吸鼻子,喉嚨裏微微哽咽。
憑着一股少年意氣他一路跟上了蕭雲歌,但前路漫漫,不知去到大啓之後是什麽在等着自己,然而看向蕭雲歌的身影,他又頃刻間清明起來,明白了自己的心安何處。
甲板之上,南宮明命人将蕭雲歌捆綁起來,将陸染押解在一旁。
看了看兩人,他一腳踢上蕭雲歌的膝蓋想迫使他跪下,然而蕭雲歌卻依舊挺直了脊梁。
南宮明狠狠一笑,眼指角落裏的陸染。
見幾把閃着寒意的鋼刀架在了陸染的脖頸之上,蕭雲歌這才不得不放棄了抵抗。
幾個侍衛趁機反剪住他的雙臂,将他越壓越低,南宮明滿意地蹲下身來,拾起那盞象征着大邺戰神身份,雕刻着饕餮的黃金面具覆蓋在蕭雲歌臉上細細摩挲......
看着那日從自己的包圍中跳下山嶺的大邺戰神如今卻被押跪在自己身下不得動彈,讓他滿意得大笑起來。
這笑聲中的折辱意味讓陸染控制不住顫抖。短短幾個照面,連涉世未深的他都能感受到這南宮明的恣意妄為和殘忍。要是這樣的一個人今後對雲歌他……想到此,他激憤地想沖破身周的攔阻,但卻再次被押在了甲板之上。
蕭雲歌朝他轉過頭來,被面具遮蓋住的面孔看不清楚表情,但那雙眼中卻如波濤翻滾,讓陸染的心仿若被人擰緊。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只能狠狠咬緊了牙關,不出多時,牙齒的縫隙中便飄出了一絲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