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記憶(9)
第41章 記憶(9)
等船快到江心,南宮家的信號在空中升起炸開。到了北岸,果然在亂石嶙峋的岸邊已經有人前來接應。
陸染和蕭雲歌被押進囚車,而那些從大邺擄來的少年則被從一艘艘艦船中驅趕下來,用麻繩綁起雙手,串在了囚車的兩旁。
一路之上,囚車颠簸,少年們便跟着跌跌撞撞。若是拉着囚車的馬匹跑動起來,少年們又不得使足了勁兒跟上。稍走得慢些,便是啓朝士兵一頓批頭蓋臉的馬鞭。
他們有的穿着鞋,有的赤着腳,沒過過久,路途上便留下了斑駁的血跡,然而那些面孔上卻都是一律的麻木和茫然。
看着這些,陸染不由得靠得蕭雲歌更緊了些。
蕭雲歌察覺了陸染的異樣,低頭朝他安慰:“……別怕。大不了一死而已。三叔到死之前都會拼命護着你的!只是……三叔這輩子欠你的只有下輩子還了,你是因為我才……”
“不,三叔,別責怪自己。我不怕,下輩子我們還會遇到的。”陸染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杆。
“傻孩子……”蕭雲歌輕嘆道。
此時正是雨季,空中飄落着連綿小雨,他擡起頭迎雨苦笑了一聲:“涼雨知秋。如今秋雨越來越涼,怕是快入冬了……如今我也似風中落葉,無根飄零……要是真有下輩子,不如我就投個姓葉的人家再取名為知秋如何?省得你這傻孩子好找……”
“好。”聽着自己的心上人如同交代後事般的戲謅,陸染不禁有些哽咽。
隊伍一路朝北,陸染和蕭雲歌分到的口糧只有幹癟發馊的饅頭,而那些被串在囚車兩旁的少年們卻是連口喝的都沒有。
蕭雲歌每天只吃一口饅頭,而後便将剩下的口糧掰成小塊,偷偷塞給一旁的少年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傳下去,首先讓隊伍最後的人吃,之後便輪到中間,而後再到最前。
陸染也想如法炮制,卻被蕭雲歌按住。他明白蕭雲歌的意思,只好咬了好幾口才将餘下的分出去。
還好秋雨纏綿,等到渴了,兩人便擡起頭來舔舐天上的雨滴,那些少年人也跟他們學着。
饒是如此,每次等着隊伍停下休整,都會發現隊伍中多出幾個死去的少年。那些少男少女的屍體被随意丢進周邊的山嶺,仿若他們從來沒有到這人世間來走過。
Advertisement
每當如此,陸染便發現蕭雲歌越發的沉默。
衆人一天天熬着,直到舊時的宮闕在眼前展露出一角,陸染已經瘦得不成人形。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年桃花開得正好,他随着母親進宮之時,正巧碰巧蕭雲歌準備出發去南疆戍邊。
三月的桃樹之下,蕭雲歌穿着紅衣銀甲,頭發只束起一半,斜倚在宮門外對着自己一笑,自己便也跟着笑了。
“侄兒乖,讓堂叔摘花給你。”少年将軍勾了勾嘴角飛身而起,摘了一只桃花遞給了自己,從那時候起,從那時候起……
想到此,他不由得看向了蕭雲歌,看着雨水從他的面具滲透,再從眼眶處溢下,仿若淚滴。
他不禁有些苦澀。
他想,從前蕭雲歌是他的三叔,他本已下定了決心退回小小知己的位子,而如今他雖然知道了自己和蕭雲歌并非血親,但卻因為自己親生父親對蕭雲歌的禍害,再也不敢對他生出什麽非分之想……但下輩子,他一定,一定要對他說出自己心中的愛慕……
所以,他開口:“三叔,下輩子,無論你是三叔,還是葉知秋,陸染都會找到你的。”
少年人的承諾讓蕭雲歌莞爾一笑。雖然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但陸染明顯感受到了他的笑意,便覺得這快要入冬的秋雨也沒那麽冷了,終于渾渾噩噩地閉上了眼睛。
等到他醒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四面透風的屋內,蕭雲歌見他醒來才籲出口氣,坦然喝下了他身側假扮梅姑的謝蘭手中的湯藥。
“你給他喝了什麽?”陸染急道。
“讓他手腳無力的藥。”謝蘭木然回答,而後小心翼翼地查看了門外的情形,才拿出一個包裹恭敬地将聲音壓低:“小侯爺,南宮明……不,啓朝皇帝慕容昊讓奴婢每隔三日來給蕭雲歌喂一次藥。此處沒有下人伺候,小侯爺要是缺什麽短什麽都可以告知奴婢……
“只是奴婢如今假扮的梅姑不僅他們大啓的第一高手,還是南宮明的乳母,除非他有秘密之事安排于我,出門便有婢子跟着,所以奴婢一次也不敢拿太多東西,以免暴露身份……”
陸染并不接她的東西,只自行看了看四周,警惕道:“這是哪裏?我們不應該是被押進囚室中去嗎?”
謝蘭的眼神閃爍了片刻:“小侯爺,如今大邺的宮殿已成為啓朝皇帝的行宮。這,這裏只是一處破敗的冷宮小院,和囚室也差不了多少……”
聽到此,陸染冷笑了一聲。
他怎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慕容昊和蕭定乾是狼狽為奸的盟友。這啓朝皇帝大概認為自己是蕭定乾頗為看重的子侄,是個牽制對方的籌碼,眼見自己暈厥過去便怕自己早死,這才撥出這樣一處地方來。
他再伸長了脖子望了望——這個院落雖然門外有重兵把守,門內只剩宮牆斑駁,闌幹凋零,連屋中的窗戶也破破爛爛,但确實比囚室裏好了些。
只是……他害怕的是,慕容昊那瘋子之所以要将雲歌和自己關在一處,卻是不安好心……
見陸染并不搭理自己,謝蘭輕嘆了口氣:“小侯爺,如今我們在路途上幾日,您又昏迷了幾日,大邺和啓朝的合約已經締結了清楚,其上并沒提及您和三皇子……
“但奴婢已經傳書回大邺。主人視您如親生骨肉。以主人的思慮周全,知道您被擄,定會派人前來搭救……當然還有三皇子。您放心,奴婢就算萬死也會想辦法送您回去!這段日子,還請小侯爺一定挺了過去。”
聽到謝蘭提起蕭定乾,陸染憤怒地盯向了她。
謝蘭打了個哆嗦。她明白陸染聽明白了自己在話裏暗藏的敲打——想要回去大邺,便不要點明蕭定乾和慕容昊的關系。否則,以他堂叔的性子,一定不會讓他好過,更不會讓蕭雲歌好過……但她又生怕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爺被自己激出反骨,反而在此處不管不顧地發作起來,一下子手足無措地跪了下來。
她哪裏想得到,此時的陸染心中的絕望。
陸染越想越是心涼。
不管他認不認蕭定乾這個老子,他都是蕭定乾的兒子。
大邺和啓朝的合約已經締結了清楚,其上沒有提及到雲歌和他,定是蕭定乾那東西封閉了消息,沒人知道他和雲歌已經被擄到了大啓……
如果自己将蕭定乾和慕容昊的陰謀托出,會不會讓雲歌起疑,懷疑自己為什麽會知道蕭定乾這麽多事卻不被滅口,繼而發現自己和蕭定乾的關系?
他又會不會因為蕭定乾,再也無法接近雲歌,再也無法看到他的笑顏?
但要是自己什麽都不說,雲歌他又會遭受什麽?
蕭定乾不僅害了李易之和他反目,害他身陷囹圄,還要讓謝蘭用藥讓大啓的君王對男子産生欲望!他想讓大邺的驕傲成為啓朝皇帝的男寵,而謝蘭她是不是已經有了行動?
他想雲歌活下去,卻不想他屈辱的活下去。
可若是讓雲歌知道了這一切,知道了在大啓擺脫不了的命運,以他的性子又會不會立刻自戕?
想來想去,他再次死死地盯住了謝蘭。
不,我不能告訴雲歌,我只能用盡全力,想盡一切方法帶他也回去大邺。
我是蕭定乾唯一的子嗣,他不會不管我!我只能等,等到蕭定乾派人來接,逼眼前這人帶着雲歌一起走……
看着陸染還一直死死盯着謝蘭,蕭雲歌一邊勸着,一邊笑着打開了謝蘭的包裹:“染兒,別氣了。在你昏迷的時候謝蘭将一切皆已告知。當初慕容岳假扮南宮明去大邺之時大哥便起了疑,便命她假扮了梅姑安插在了慕容派身邊。
“而上次夜宴,大哥是為了我才讓易之……為了救易之我一意孤行被俘,怪不了大哥和她。大邺将士以被俘為恥,如今他大概也是想先尋個機會将我們帶回大邺,所以才不聲張。
“別倔了。在這裏,只有謝蘭能帶來點消息和東西……要是你能返回大邺那便是大善!”
見包裹裏有一床薄衾、幾罐傷藥和一小瓶武林人用來保命的丹藥,還有幾個白馍!蕭雲歌眼前一亮,殷勤地找來屋中破壺中的涼水,遞給了陸染一個。
謝蘭見狀連忙逃也似地退了下去。
陸染還想嚅嗫什麽,口中已被塞了一口這段日子以來最好的東西,而後是怕他噎着的一小口水和着,再是一床薄衾将自己裹住……
“好侄兒,多吃點,可要争口氣挺過去!等你回去大邺就不用等到下輩子了。這輩子,你也能幫三叔拆屍洗骨,帶着我找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天天對着我……”
“不,我要你活着,活着天天讓我對着你。我們一定能一起回去。”
“好。挺過去。一起回去。”
看着對面蕭雲歌那張已經脫相的笑顏,陸染哽咽了一聲,心疼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快到正午,天空又飄起了綿綿小雨,沒想到意想不到的折辱便接踵而至。一隊身披甲胄的士兵忽然将他和蕭雲歌帶到了正殿前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