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記憶(11)
第43章 記憶(11)
子時,延綿幾日的細雨終于停了,只屋檐上的雨滴還在淅淅瀝瀝地滴落。
直到昏黃的月色照進院落,陸染才聽到一個如同公鴨般的嗓音唱諾着:“陛下說了,今日大邺三皇子伺候得爽快,賜乘步輿……”
他沖向院外,看着沿着宮牆蜿蜒着一隊擡着步輿的宮人,而步輿上有一人影癱軟其上。
“到——”随着那公鴨般的嗓音再次唱到,幾個小黃門便将遍體鱗傷的蕭雲歌擡下步輿,架了起來。
和自己錯身而過之人幾乎已看不出完整的模樣——額頭破裂,眼角帶着淤青,嘴角的血漬還未幹透,連身上的衣物也被扯破了好幾處……
把守在門外的士兵看似紋絲不動,卻也無聲地交換着眼神。那些眼神中有譏笑、有嘲諷、甚至還有輕易便能察覺到的猥瑣和輕佻。
陸染面紅耳赤,忍不住渾身發顫,等着宮人們離開小院依然似被釘子釘住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他怕。怕在不經意間看到那個永遠站立在自己身前,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絕望,更怕察覺出那個曾如天上明月一般的天之驕子會萌生出決絕的死意!
直到烏雲遮住月色,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向屋中。
推開房門,破敗的屋內連一盞油燈也沒有,只隐約窺到被放置在堅硬的床板之上的蕭雲歌背影的輪廓。可就算如此,陸染也不敢上前。
他的躊躇讓床上的蕭雲歌蹙起眉來苦笑了一聲:“……這麽久了,連靠近三叔都不肯,染兒……是覺得三叔髒了……”
“不,不是!”陸染急忙上前,他怎麽會嫌他髒?他只是嫌自己是他的累贅!
“三叔……髒的是那個畜生!是那群不是人的東西……”
他自以為将話音中的哽咽掩飾得很好,可蕭雲歌那雙傷痕累累的手還是在黑暗中捂住了他的眼睛——
“染兒別哭。男兒有淚不輕彈。被俘之人多少都會……你不嫌三叔便好。三叔也覺得自己不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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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陸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從眼眶中滑出一滴淚來,“三叔在我心中怎麽都是好的,永遠都是好的!我只是怕你,怕你會……”
“怕我會自戕?”少年人的眼淚似乎燙着了蕭雲歌。他自嘲一笑,放下手朝着陸染彎了彎眉:“傻瓜。三叔說過,會拼死護着你……你還沒回去大邺,三叔怎麽會輕易去死?何況我要是不挺過去,那些被擄掠到此地的孩子又怎能挺得過去……”
此時,昏黃的弦月終于從雲層中露出了一角,借着月色陸染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沒有他想象的怯懦更沒有絕望,他生出一股勇氣,戰戰兢兢上前,小心翼翼伸出雙臂圈住了蕭雲歌:“不是不會輕易去死,而是一定要活着。你說過和我一起回去的!”
“是。三叔說過……”說到這裏,蕭雲歌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他擡起手想輕輕拍拍陸染,卻一點點癱軟了下去。
陸染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探了探蕭雲歌的鼻吸,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可又驚覺懷中身體的身體滾燙異常。
他連忙将蕭雲歌安置在床上,将案幾上那把破壺拽了過來,可沒想到那破爛的壺裏連半滴涼水也沒剩下。
陸染雖在軍中長大,可身為丹陽縣主和鎮北侯的兒子,哪裏會有照看人的經驗?
眼看着蕭雲歌在昏迷之中也濃得化不開的疼痛,他急得原地打轉,轉了好幾圈才想起将謝蘭送來的包裹中有瓶救命的丹藥。
他連忙毛手毛腳地翻找出來,顫抖着從瓶子裏抖出幾粒,想要喂蕭雲歌服下,可又不小心觸碰到了蕭雲歌嘴角上的傷口,讓他緊緊地收攏起眉頭。
借着月光,看着那幹涸的唇角上因撕咬而破裂的痕跡,陸染炙熱的淚滴不斷地從眼眶中劃出,一顆顆砸落在蕭雲歌的額頭。
“三叔……”他語無倫次着,笨拙地将藥丸塞進蕭雲歌的嘴裏,但藥丸卻一次又一次從失去意識的蕭雲歌嘴裏滾落出來。
陸染的淚越湧越多,讓蕭雲歌有了數息清明,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開口:“染兒,別哭。不……哭……”
這迷迷糊糊的慰藉讓少年僞裝的堅強徹底崩塌殆盡——
“雲歌……”他在心中不斷重複着蕭雲歌的名字,輕得不能再輕地湊上了自己嘴唇,堵住了藥丸的滑落。
長在心中多年的桃花剎那間盛開——就當這是一場夢吧,一場自己永遠會藏在心中的僭越的夢。
這個人,這個人這麽好,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就偷偷地,偷偷地喜歡一剎那?他心如擂鼓地對自己說。
萬幸謝蘭那藥丸是用作武林中人保命之用,大約是考慮到重傷之際吞咽會變得艱難,竟然入口便化,陸染這樣一番胡亂操作倒是讓蕭雲歌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瞬,但那人卻依然似在忍受着什麽痛苦,再次收攏了眉頭。
陸染躊躇片刻,拖起屋中那盞唯一能夠裝水的破壺便出了房門。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小心将門掩上,這才沉着臉穿過庭院。
“有水嗎?”他在黑暗中站立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朝着院外的士兵開口。
然而卻無人回應。
“有水嗎?屋裏有人病了。”他忍不住将聲音提高了些。
還是無人搭理。
“請問有水嗎?我三叔病了!”他大喊了一聲。
終于,一聲嗤笑在隊列裏響起:“你三叔是誰?”
大約是聽到上峰開了口,其他幾個士兵哄笑起來:“馮校尉您看,這東西還以為這地界是他們大邺的?當自己和那裏面的是王子皇孫啊!”
馮校尉再次嗤笑出聲:“聽說你是個侯爺的兒子,咱還沒被侯爺的兒子求過,你求個來聽聽?”
陸染的臉色越來越青,卻還是忍住氣發出了一個“求”字。
“求?”沒想到那些兵油子又哄笑起來:“求有什麽用?都這時候了,誰給你去打水?”
“去去去!趕緊滾回去!病了就忍着!少來找給咱找麻煩!”
——“不,求求你們給我點水,病人需要喝水……”陸染無意識地重複着這樣的話。
“趕緊滾回去!”馮校尉一把扯過陸染手中本已缺了一角的破壺往地上砸去。陸染連滾帶爬地向前,好不容易護住了幾塊殘瓦。
見別人實在不給水,他只好将瓦片拾掇起來,伸長了手臂去屋檐下接滴落下來的雨水,卻沒想又被馮校尉踢了一腳,讓他跌了個結實。這下子,原本還可以接點雨水的瓦片徹底碎裂開去。
——“哈哈哈哈,裏面那腌臜貨色還喝什麽水?”
——“什麽大邺戰神,不過是被我們陛下睡過的爛貨!聽說,陛下把他按在大殿上就……啧啧,看那一身傷……”
——“就這樣還茍活?活着幹嘛,還不如死了幹淨!”
耳邊環繞着嘲笑的聲音,一身狼狽的陸染看着眼前的瓦礫徹底紅了眼,捏起一塊鋒利的碎片便轉身沖向了聲音處,朝着馮校尉的脖頸便刺。
那人顯然有些武藝在身,卻也被他不要命的招式逼得後退了好幾步。
等馮校尉好不容易才避開要害,周遭的啓朝士兵才反應過來,朝着陸染一擁而上,想将他按押在地。
而此時的陸染便如一只瘋狂的野獸,手腳、牙齒和着鋒利的瓦片并用,等到衆人好不容易将他按倒,或多或少都被他手中的瓦礫劃出幾道傷來。
“狗東西的,還挺厲害。”馮校尉捂着脖子,想給陸染一個耳光,可沒想陸染尋着空隙便将他的手一口咬住。
這下次,所有人的拳腳都朝着陸染而來。
可從小在軍中長大的陸小侯爺從不是最能吃苦的,但就算在兵痞子裏也是不吃虧的!更何況,這些東西還敢辱罵蕭雲歌!
頃刻之間,他已鼻青臉腫,沒了好臉,可依舊沒放開自己的牙齒——直到那校尉的手掌被他狠狠撕下一塊肉來,才放聲大笑起來。
那張牙舞爪的笑聲和着馮校尉的慘叫在這暗夜裏無由地讓人感到一絲悚然。
“打,給我狠狠的打。”馮校尉大叫起來,然而拳頭打在肉上的聲音卻依然沒讓這樣的笑聲停下。
陸染的狠勁兒逐漸讓士兵們心虛起來,過了好久,招呼在他身體上的拳腳慢了下來——
“馮哥,他畢竟是陛下重要的質子,要是我們把他打死了……會不會……”有人小聲道。
“怕什麽!老子從赤鷹軍裏出來便沒日沒夜地守着裏面那兩個廢物!早就煩透了!”馮校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狠狠心抽出刀來,卻被幾個士兵拉扯住了。
“校尉,哎哎哎,可別可別!您想想,真要是普通的戰俘,便是些粗漢老叟來把守,哪裏會勞動您一個校尉親自督促咱?出出氣就算了,但真的,真的不能殺!您要整他,以後多的是時候!”
大約是“以後多的是時候”提醒了馮校尉,他瞅了瞅陸染,陰涔涔地收回佩刀。
可沒想,陸染卻再次大喝了一聲——“水!給我水!”
馮校尉被他激起了性子,再次朝他拔刀,兩側的士兵自然是不敢讓他如願。有腦子動得快的趕緊去打了一碗水來放在了陸染的面前,想打發他趕緊走。
而那碗清水卻讓馮校尉的臉上出現了一股意味不明的惡意。看着陸染小心翼翼地捧起水碗,歪歪扭扭地站起,他陰陽怪氣地下流道:“這麽點水怎管夠?你是要給他喝,還是給他洗?他那下面,這點兒可洗不幹淨……”
兵油子們速來對葷話一點就通,紛紛嗤笑起來,可一幹人等又怕了陸染的狂氣,只敢壓低着聲音偷笑。
陸染雖長在軍中,可因他的身份,素日裏誰敢在他耳邊說些有的沒的,實是沒弄懂這些東西的污言穢語。他頓了頓,便懷着一股疑慮加快了進屋的腳步。
沒想到推開門,卻發現屋中多出了一人。
“誰?”他剛要開口,那人便閃身過來捂住了他的嘴。
那身法奇特,身形似個婦人,陸染立刻便明白了來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