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手術
059 手術
“你沒事吧?”
面前的人面色越來越難看,莉莉不禁擔憂起來。
被送到這個世界來的,多多少少都是在虛拟世界中發生過重大事件的人。
在不理解他們的人看來,完全脫離現實乃至否定現實的自我弄不清楚兩個世界主次區別,本來就是一種病。
雖然社會乃至官方都已經贊許了在第二世界生活的合理合法性,但這個前提在于個體不會分不清虛拟與現實,他們得始終保持着清醒的認知,基于此做出理性的決定。
如果這個前往第二世界生活的公民,病态地認為自己在第二世界的身份才是真實的,乃至跟數據難舍難分産生情感,甚至……将自己就認同為一段數據、一個由他人撰寫的程式。
這樣的人,便會被看為異類。
不論是現實還是虛拟的網絡,首先需要對自我産生強烈的認同感。
如果從源頭上就否定了自我,否定了在現實當中堆砌起來的人格認知。
那麽這個人就算是病了。
如果這人還執迷不悟,他就需要被治療。
莉莉曾經對這一論調并沒有什麽切身的感受,畢竟她一直都認為她不會被界定為這樣的存在。
可是當父母用那種看待病人的目光看待她的時候,莉莉沉默了。
談不上失望,畢竟這二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至親。
在他們看來,是在拯救她,不讓她堕入到他們理解作是深淵一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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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各自立場以及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罷了。
她能理解的……
但她并不會因為這份理解而放棄自己的堅持。
理解并不等于妥協。
于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的病症就像是頑疾,在醫生看來無可救藥。
在父母看來痛心疾首,不斷規勸她,不斷鼓勵她一定要走出來。
可只有莉莉知道,她沒有病,她只是愛上了一個存在罷了。
也許這個存在在他人看來是如此地虛幻,乃至根本不能稱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甚至都不能作為戀愛的主體。
莉莉也依舊故我。
如果感情能用邏輯與合理來形容。
那就沒必要區分感性與理性的邊界了。
情感生發時,本來就沒有邏輯與道理可言。
她就是喜歡着他,并且會永遠喜歡下去。
“莉莉,你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
平複好心情,盡量不受到另一存在記憶的幹擾。
“這個世界嗎?其實也就那樣啦,他們試圖構造一個足夠平和且寧靜祥和的世界,讓我們在理想的環境當中放平心态,逐漸找回自我,當然了,他們也會按照他們認為對我們好的方式,定期來看望我們,對我們噓寒問暖……”
說到這裏,莉莉低垂下頭,略顯勉強地笑了。
“可是,就像他們認定我們的情感是虛假的一樣,這個世界也是毫無真實的不是嗎?如果我們在虛假中找回了自我,這不是跟一開始我們脫離現實的原因一模一樣嗎?只是惡性循環而已。”
“的确是這樣。”
路德很自信于自我的認知,不論是認同現實還是接受虛拟,他都相信自我是基于合理的邏輯基點足夠理性,最終才呈現出這樣的狀态。
所以,不論他人如何否定,他人如何引導,路德心中都有一杆稱。
他知道該怎麽選擇,該怎麽前進。
他也有想過,也許這裏就是真實的。
但是,他既然已經決定将那麽一個世界、那些存在當做真實去看待。
那麽就無所謂哪邊真實哪邊虛假了。
就算他擁抱的的的确确只是一段虛假的數據。
只要他覺得有意義,有必要,想要那麽去做。
那就去做好了。
就算是假的,只要他認同了,那就是真實的,有意義的。
“那麽,莉莉,如果我們的病症已經病入膏肓,完全不可治愈,這群人會怎麽對待我們?尤其……我也許還殺了一個人?”
換做是其他人,或許會在對方說出這種平淡的行兇行徑時,對路德略有疏遠。
莉莉卻只是平淡地詢問:“那個人是哪個世界的?你确定他會死嗎?”
擡起手在脖頸處橫向比劃一了下,“我下手還挺利落的,如果沒有及時得到救治,他應該會死,或許還會給他留下不可逆的永久傷害,比方說……在語言功能方面有障礙?當然了,他是那群人認定的真實世界裏邊的、在他們看來的大活人。”
“如果沒有諒解書,你或許會被執行前額葉切除手術。”擡手指向自己的腦門,“這個手術一度被禁止,但是在當下,在現實脫離症風靡的當下,這個手術又被重啓了。”
“意識不會受到現實身體殘缺的影響,但是在現實當中,利用這個手腕卻能讓在他們看來無可救藥的病人變得稍微正常些,這還真是一勞永逸。那切除前額葉後呢?”
“會被送到類似于臨終關懷的另一個虛拟區塊……”莉莉沉默了一會兒,強打起笑臉來,“如果你對那個地方感興趣的話,再過不久我就可以過去了。”
擁有同理心的家夥,也許會在這時候試圖安慰,說些好聽的話。
冷血的家夥對于這種不幸的事情會将其當做是一個樂子,将他人的痛苦當做是自己愉悅的養料。
但這兩種都不屬于路德的心态。
他也只是靜靜地聽着,看着,就像是一個旁觀者,靜靜看着這個世界的人物角色走向他們各自的終局。
“具體是在哪一天?”
“你來得挺是時候的,明天早上八點,到時候我會穿得漂漂亮亮的離開!”
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莉莉跳下床,匆忙地跑走了。
不過一會兒,莉莉又抱着一個玻璃罐回到了房間。
她直奔路德面前,将玻璃罐遞了過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啦,這個就給你好了!”
看着滿滿一罐子的千紙鶴,路德也沒拒絕,将玻璃罐穩穩地抱在懷中。
“這是上一位病人給我的,跟我不同,他最後治愈離開了。”目光略顯懷念地看向玻璃罐中的千紙鶴,“他總是說,得指望着什麽才有活下去的奔頭,他把玻璃罐交給我的時候,裏邊有99只,在他離開後,我也嘗試着在想念赫爾菲的時候去折一只……”
憑空抽出一張彩紙,莉莉靈巧地又疊好一只,丢到玻璃罐中,“這樣就有一千只啦!”
異度空間,這裏的質量體積也有着特殊的算法。
小小的空間裝載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思念。
即便它們所代表的是如此的磅礴且厚重的情感,被悉數收納到這麽一個小小的玻璃罐後,都變得渺小且稀薄,毫不起眼。
緩慢收緊力道,指節開始泛白,“我會好好保存的,但我在這個世界并沒有值得留念或者是指望的。”
“诶……沒事啦,人活着也不一定非要有所追求,選擇自己舒心的生活方式活下去就好了!”
面前的少女展露出純然且天真的笑來。
這樣無憂無慮的笑即便到了第二天迎來手術前也沒有消失。
她照樣來到路德的房間,跟路德問候早安,然後就邁着輕快的步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路德站在走廊上,看着空蕩蕩的過道。
和煦的微風透過窗吹進來,撩起純色的窗紗輕撫過滞留者的臉頰,就像是少女在做最後的告別。
從那過後,路德沒有再看到過莉莉。
坐在單人床上,路德捧着玻璃罐,緩緩移動視線看向窗外。
很久很久之後。
清脆的碎物聲響起,伴随着振翅撲閃的聲響,翎羽色彩各異的飛鳥簇擁着飛出了那狹小的窗,朝着更廣闊的天空翺翔而去。
“經檢測,這是病人的真實意願,我很遺憾通知你們這個不幸的消息。”
醫生将路德自願接受前額葉切除手術的決定告知了家屬。
視頻通訊中,中年男人擁抱着妻子,安慰着她。
在兩人平複好情緒後,中年男人很是疲倦,但也壓抑住了內心複雜的情緒。
“他一直都是這樣很有主見的,如果這是他的決定,且的确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我尊重他的意願,他的母親跟我也是同樣的意見。”
聽到這話,醫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倒是希望能通過這則通訊,挽留回一個迷途的靈魂。
他接手過太多這樣的病例,也經手過不少前額葉切除手術。
這其中,看多了打着親情實則肆意操控的戲碼。
當病人已經被判定難以正常判定事物,被打上了無法自主的标簽後。
手握對他人生死的決策權,這份通天權利的誘惑,實在是容易讓人迷失。
通訊視頻中,路德父母的關切與不舍盡顯展露。
他們言語是尊重的,看似是理性且客觀的抉擇,但是目光中的熱淚卻出賣了他們瀕臨崩潰的情緒。
可這是他們孩子的意願啊……
即便在他們看來再荒謬絕倫,他們也只能接受。
如果不是長久以來的過于放心,放任這個孩子選擇了這麽一條崎岖的路途。
因為過于放心而疏于切實的問候,或許就不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局面了。
他們很懊悔,但也無濟于事了。
不論是這個孩子所患的病症毫無治愈的跡象。
還是這孩子居然成功通過了意願真實性的檢測。
都告訴他們這個殘酷的事實。
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當敲門聲響起,路德沒有回頭,仍舊坐在單人床上眺望着窗外。
“你的父母同意了,手術時間會根據你的意願去定。”
“越快越好。”
醫生沉默了。
“米爾斯怎麽樣?”
“他已經轉危為安了,傷口切入并不深,搶救也非常及時,休息一段時間後,也能正常開口說話了。”
“嗯。”
順着路德的視線,醫生向窗外看去。
一只又一只飛鳥越過窗戶,撲閃着羽翼,自由自在地嬉戲玩耍。
病人沒有繼續追問,醫生也沒有再過多訴說,僅僅只是陪伴着。
這裏的布局當然沒有這樣成群結隊的飛鳥,聯想到前一個病人,醫生輕聲緩和道:“以現在的醫學條件來說,這樣的手術不會再給病人帶來任何痛苦,就像是睡了一覺似的,你就會去往一個你真正期待且向往的世界了。”
從始至終,路德都沒有挪動過視線半分,宛如一座雕塑,對所有的一切都冷眼旁觀。
“那還真是幸福啊。”
這話由一個即将接受這種并不人道的手術的病人口中說出。
究竟是發自真心,還是冷嘲熱諷。
醫生也懶得去計較了。
畢竟這種事看得太多,麻木的同時,他也不會再去計較無用的善與惡。
全憑病人自己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