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癡男怨女
癡男怨女
美人素酒正相宜,猶抱琵琶半遮面。
過了半晌花魁才扭着細腰緩緩走出帷帳,臉上帶着一層紅色薄紗,身上穿着大紅色紗裙,手臂間纏繞着華麗的披帛,娉婷袅袅的走到衆人面前,紅唇輕啓,用黃鹂鳥般的聲音說:“雲迎拜見了。”
柔荑輕擡,便有一股香氣四散開來,衣衫随着身子擺動,香肩微露,膚若凝脂,安靜如嬌花照水,堪比西子。
林玉弗心裏忍不住驚呼,她從未見過似雲迎這般令人驚豔的女子,明明流落風塵卻純淨淡然,僅僅一句話就能輕易撩撥心弦。
只是,美人無罪,懷璧其罪。
這樣傾國傾城的女子只有背靠大樹,擁有堅實的靠山才能活下去,否則在京城這個吃人的地方只怕會淪為權貴的玩物,流連于不同人的床榻之上,落得個紅顏薄命的下場。
她身上的悲傷太過明顯,麒芷不由側目,感受到她細膩敏感的情緒,開口道:“公主,人各有命,這世間有太多身不由己,無非就是求“活”罷了。”
林玉弗水杏般的雙眸無力的垂下,語氣悶悶的說:“從前在寺裏的時候我曾經有一個玩伴,她是被家裏人五花大綁到南山寺,摁在佛祖面前剃了頭發,後來她與我談心時我才知道,她為了一個少年郎公然與父母對抗,結果遇到負心人,白白淪成了笑柄。”
麒芷沉默的站在她身邊,凝視着她秀麗的側臉。
她接着說:“我總覺得這公道對女子太過刻薄,明明是世間最嬌弱美麗的,卻總是逃不過被人迫害,被人遺棄,如海上飄萍身不由己。”
他們站在喧嚣的人群裏,一個沉思傷感,一個為了自己喜歡的女子散發的愁思心緒低落。
“為何人們總要嘲弄那些陷入情愛的癡男怨女呢?”
“我不會。”他突然開口。
林玉弗擡頭看去,落入一雙幽深明亮的雙眸中,眼底所含的情緒和深情第一次不加收斂的展露出來。
“但是我不想。”她輕輕搖頭,“我不想被人擺布,更不想落入争鬥旋渦之中,我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家徒四壁我也願意。”
Advertisement
麒芷苦笑一聲,沙啞着聲音說:“你怎知我做不到,僅僅幾句話就将我判出局,這不公平。”
林玉弗恍惚的看着臺上的雲迎,聲音似霧如風,“十一,你看雲迎,那麽多人喜歡她,她心裏歡喜嗎?”
像一個貨品一樣被人評頭論足,等待着被一個未知的人領回家,以柔弱的身軀投入暗潮洶湧的漩渦之中,任由年歲消磨自己的生命,将心底最初的純粹撕裂。
麒芷循着去看雲迎,果真在微蹙嬌眉之下看到了淡淡的無奈,很快就被笑容掩蓋。
他心中被扯得生疼,喃喃開口:“我明白了。”
情愛之事需要兩情相悅,若是一方付出另一方逃避的話,這段感情終究是不完美的。
衆人随着雲迎的腳步移到湖邊,她輕擡蓮步,手執紅燈籠站在船頭。
老鸨喜笑顏開站在一旁,“各位爺,我們雲迎今日出閣,各位有想帶走雲迎的只要站在岸邊,若是雲迎喜歡便會令船夫靠岸,把手裏的紅燈籠遞給你,這就托付終身了!”
“雲迎姑娘,小生不才,願意與姑娘結為連理。”一個白衣男子首先站了出來,作揖道。
船上,雲迎淡淡一笑,并未動作。
衆人唏噓,這小公子俊朗非凡,一身綢緞錦袍,看腰間佩玉的光澤定是來自富貴人家,這樣的公子都不能博得美人芳心,原本躍躍欲試的人瞬間安靜了大半。
“不好意思,這位公子,下一個!”老鸨笑着說。
又一個身着黑色布衫之人站了出來,窮酸的打扮在一衆候選人中格格不入。人群裏爆發出了一陣大笑,不少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
“雲迎,和我走。”
老鸨臉色驟變,在衆人憤怒和鄙夷的辱罵中,一群長相兇狠的雜役鉗制住青年的胳膊,強迫他以頭伏地,臉上被粗糙的土地蹭出一片片駭人的血痕。
他似是受到什麽刺激一般激烈的掙紮,瞪大的雙眼充滿期盼的看着船上的少女,雙唇微動,好像在無聲的傳遞什麽。
“快,把這個人給我丢出去!”老鸨橫眉冷對,猙獰的吼道。
青年臉上交織着複雜的情緒,不甘、憤怒和疼惜,眼神悲戚的看着雲迎,吐着血說:“雲迎……随我……随我走。”
林玉弗被莫大的悲傷鎮在原地,明明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可是這樣純粹的愛情和猛烈的哀求,像□□之人最後的釋放,是化為灰燼之前的悲鳴。
雲迎面紗下的俏臉慘敗灰塵,臉上滿是憂急,在看到青年再一次掙開桎梏朝她爬過來之後,她緩緩落下了兩行清淚,染濕了華美的面紗,滴落在大紅色的紅衣上,像血一樣消失。
“裴哥哥,你快走!”雲迎瘦小的身軀跪坐在船頭,不顧頭上繁雜精美的發飾,不停地求着喊着,“媽媽求你放了他,雲迎不會背叛你,你饒了他!”
四周或憤怒或嬉笑的聲音漸漸平息,所有人都睜着圓目看着一出好戲。
“我們要幫他們嗎?”麒芷緊皺眉頭,詢問林玉弗。
她眉目如畫,輕輕搖了搖頭。
“世人皆苦,尤其是染上情愛之人更是苦難加身,就像十一所言,人各有命,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他們的路要他們自己走。”
再偉大的君王都會在歲月的磨砺之中被打磨蒼老,再美麗的人都會在時光的長河中色衰暗沉,唯有情誼不會消失,曾經出現過經歷過的美好也好、苦難也罷,會像夢魇一般纏繞在腦海裏,時時刻刻提醒着你某個人,某件事。
青年雙目赤紅,他的雙腿無力的拖在身後,顯然是在混亂中被人殘忍打斷,身上到處都是血污,在他身下那片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但是他還是沒有退縮一步。
從他站出來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于強權的怯懦,哪怕被制服像個卑微蝼蟻一般也依然爆發出盛烈的情誼。
“裴郎,你還是來尋我了……”雲迎絕望的看着他像狗一樣被人踩在腳下,一聲聲喑啞的哀求無濟于事,她脆弱的心髒在一點點滴血,她近在咫尺卻救不了他。
青年眼神開始渙散,他有些堅持不住,血緩緩從他的頭頂流了下來,漸漸覆蓋住憤恨的雙眼,他的一雙手保持着向前伸的動作,一次次撲空卻又一次次的堅持着。
就在麒芷心生不忍準備上前的時候,人群中爆發出驚呼——
“雲迎姑娘跳河了!”
“快來人啊,花魁跳河了!”
場面變得十分混亂,林玉弗堪堪站穩,身子被慌亂的人們撞得東倒西歪,麒芷趕忙将她罩在寬大的胳膊之下,時刻與她保持着分寸的距離。
林玉弗愕然的看着雲迎消失在水中,岸上的青年一動不動,前來救人的雜役的腳踩上去的時候他都沒有任何動作。她心頭一跳,一個不妙的預感萦繞在心頭。
麒芷護着她走到岸邊,他蹲下探了探青年的氣息,指尖一頓站起來,在林玉弗期待的目光裏搖了搖頭,臉上有些遺憾。
“已經不行了。”
林玉弗眼眶一紅,那邊雲迎已經被人救了上來,在老鸨驚天動地的哭喊聲中她得出了答案——眼前這對苦命人殉情了。
“我的雲迎啊,你怎麽就這麽傻!他到底有甚好?”老鸨哭的妝花在了臉上,泣涕橫流,險些昏厥過去。
林玉弗腦海昏沉的看着這一切,心裏遭受了莫大的沖擊。自幼生長在宮闱之中的她,不曾見過如此熾熱的情感,更不曾真正見過同生共死的癡情男女。原來書上并沒有騙人,這世間當真有至死不渝的愛情,當真有人願意為了一個人抛棄一切。
“十一,我有些難過。”她幾乎站不住腳跟,臉上一片愁雲慘淡,好似萬劍攢心一般痛的顫抖,她悲恸的想哭,但是卻又欲哭無淚。
“是我的錯。”他心痛的抱着她,語氣裏滿是後悔,“我不該帶你來這裏。”
林玉弗突然有些茫然,有對前路漫漫的無知惆悵,還有對初次心動的恐慌與後悔。
命運總是愛捉弄人,她愛上的不是權貴子弟,不是才子走販,而是被殷朝上下當做佛子一樣供奉的陰行。
紅鸾星宿已動,只要出了南山寺,塵世俗物她終究是逃不過。
南山寺三載,究竟是福還是禍?
——
緣兒一臉憂愁的站在遠處,眼睛看着池邊靜坐的林玉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日公主與麒芷王子兩人進了清風樓,出來之時便已經是這副模樣,一言不發的盯着一個地方發呆,夜晚時常能在窗戶外聽到淺淺的啜泣聲,隐忍的聲音令人心疼。
這幾天林玉弗心緒雜亂,飯很少吃,連放在面前的茶水經常是一動未動,如此茶飯不思下來,她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原本精致明媚的臉頰都灰暗憔悴起來。
緣兒端着她最愛的甜糕輕步走到她的身邊,“公主,吃點東西吧,再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她将糕點往前送了送,想要激起她的食欲。
“緣兒,坐下陪我說說話吧。”許久未說話的喉嚨幹澀無比,她下意識的蹙眉,強壓下嗓子裏碎石壓過般的劇痛。
緣兒輕聲道:“公主有話就和奴婢訴說便是,奴婢不會說給旁人聽。”
林玉弗未施粉黛,唇色泛白,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我出宮三年,旁的沒學好,倒是将耳聞目染做到了極致,即使心中不奉神明,不信佛祖,但還是控制不住受其熏陶。”她随手抛了一塊石頭到魚塘裏,鯉魚受驚立刻上蹿下跳的擺動起來。
她輕笑,“看啊,就這麽小小的一粒石子,就足以打破原本的安寧,修道悟禪不正是如此,心境再平靜又有何用,遇到了他不照樣節節敗退。”她笑的眼淚淌了下來,笑人癡,笑人傻。
“公主乏了,緣兒扶您休息會。”
林玉弗微微仰頭,任由眼淚倒流回眼眶,強忍着眼眶的酸澀,風一吹,殷紅的眼角泛着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