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梵經心動
梵經心動
梵經樓坐落于皇宮西山之上,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射之時,閣樓上的磚瓦會散發出流光溢彩的波紋,熠熠生輝。而到了夜晚,輝煌的它就會重新歸于沉靜,變得莊嚴肅穆。
山門轟然打開,陽光由外照射進這座沉寂的閣樓,像打開了一個塵封千年的木匣,神秘悠遠,
吸引着俗世裏的每一個人駐足窺探。
一個身着灰色布衣的小童站在門口,攔住林玉弗的去路。
“公主,梵經樓自此往上一共八百八十階梯,若要進閣只有一條路,且公主只能獨身前往。”
細長狹窄的樓梯盤旋而上,地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青苔,路邊伫立着的石像被濃密的青藤蔓緊緊包圍,時不時有幾聲清脆的鳥叫聲從密林深處傳來,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在地面上印下了大大小小的剪影。
梵經樓歷經五朝十八代,無論何人為帝,連天炮火都沒有侵入這裏一步。但凡所到之人,都會下意識的屏氣凝神,被小小閣樓超脫淡然的氣質所吸引,只身翻越八百八十階梯才能窺得真容。
這一路上凡夫俗子所想所念皆是內心深處的心魔,只有在這裏才能肆意放縱。
林玉弗神色謙恭,“嘉福明白,緣兒你先回公主府,日暮時分再來尋我。”
“公主請随小僧來。”
她神色肅穆,跟着小童來到階梯入口。果真是一眼望不到頭,這樣恢弘的建築藏身于最世俗繁華的深宮之處,更加增添了一份神秘與孤傲。
林玉弗眼裏暗含着激動,像一個漂泊的游人終于回到了故土一般,強烈的歸屬感召喚着她。她有些後悔,應該早一點向父皇請命前來,便不用為了遲到的相遇而心生憾意。
殷朝三年大祭之時,她尚不足五歲,那時她悄悄跟在嬷嬷身後,躲在一顆大樹後面用不谙世事的眼神看着她的父皇,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脫下鞋襪,一步一叩首的走上這條通天大道,虔誠的信徒膝蓋染塵,只求上蒼神明垂眸,賜福于天下百姓,保人間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塵世到,塵世道,梵經樓的大門正在為一位俗世而來的靈魂敞開。”小童恭敬的跪地,嘴裏念念有詞,随即深深埋下身軀,天光乍現。
林玉弗目光沉靜,她知道她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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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女子的繡花鞋踏上了青苔路,她邊走邊看,心底的欲念漸漸在蟬鳴鳥叫聲中消散而去。漸漸地,她醉心于景色,連最初決定上梵經樓的初心都不記得了。
登上山後,明媚的日光随着她到達了梵經樓的上方,強烈的光刺的她睜不開眼睛。莊嚴的石獅子盡職的守在樓門口,犀利倨傲的目光審視着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讓人從心底不由生出恭敬匍匐之意。
寂靜的閣樓傳來幾聲悶厚的打鐘聲,由遠及近。朱紅色的大門在她面前緩緩打開,她從縫隙中貪婪的窺探着裏面的一切,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嘉福公主,別來無恙。”陰行身上穿着貴重的紅色袈裟,手持金色禪杖,緩緩地開口道。
林玉弗下意識的見禮,“陰行道長。”
再一次見面,她本以為她會像情窦初開的少女一般羞澀難當,但是置身于佛道濃郁之地,對他的那份喜愛突然變得似夢一般,飄飄然的讓她捉不住。
“陛下已經将公主的來意告知陰行,公主可以自行挑選經書。”
與她說話時,陰行眼神無波,好像站在這裏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林玉弗攏了攏袖口,心底有些失落,不過很快這種落空感就變成淡淡的欣喜。
風雲變幻之間,朝代更疊交替,駐守梵經樓的僧人也如過眼流星一般消逝于歲月長河,寥寥史書之上,唯有閣樓不論朝夕陰陽依舊如初,随着光陰的打磨變得神秘、悠然。
陰行也不過是萬千塵埃中的一粒微塵,她亦是如此。
“陰行道長可是在編纂經書?”林玉弗腳踏蓮步,細條慢理的說道。
陰行跪坐在紅木桌後,手執狼毫,落筆生花。她看不清他寫得是什麽,好奇的走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公主需靜心。”她在距離他一米處站定,嫣然一笑。
“道長怎知嘉福不靜心?”
“嘉福腳步虛浮,眼神不堅。”他輕微擺頭,林玉弗剛好可以看到他額間的朱砂,殷紅如血。
她心亂了半拍,目光悠悠的看着他,“嘉福想随道長一起編纂經書,道長可允?”
女子聲音綿軟,兀自說道:“嘉福曾經在南山寺修習過經書編纂,或許可以幫助道長一二。”
“允。”
林玉弗綻開笑顏,自己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他身邊,拿起桌子上堆成小山一樣的經書開始研讀起來。
經書上畫着各式各樣的圖形,他們或坐或立,或喜或悲,貪嗔癡怨一應俱全。他們卻又姿容美如璎珞,身體柔軟似螣蛇,用最震撼的方式表達着內心的情感。
“道長,不是都說神佛無心,那為何他們卻擁有愛恨嗔癡,又是為了何人?”她不解的問道。
陰行手下白玉翻書杖一頓,沉思片刻開口道:“神佛之所以無心,源于壓抑心魔,心為人的生命之源,有時,佛也無奈苦為人。”
所以才會有無數人窮極一生追求長生不老,對那無欲無求的境界如癡如醉,為的就是擺脫為人的苦楚,超脫世俗之外。
她身上一麻,從心底湧出一種無力之感,“道長是否也追求無心之道?”
“凡事自有定數,世事無常,陰行只求順其自然。”他很快便回道。
林玉弗小小的松了一口氣,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心底繞了繞。
良久她開口道:“嘉福回宮前曾用回難為法號,可否請道長賜名?”
林玉弗緊張的縮了縮拳頭。
“公主,這不合規矩。”陰行淡淡說道。
林玉弗眼裏閃過了然,悶悶的說:“也罷,是嘉福冒犯了。”
樓中小童的木魚聲響了起來,小小的閣樓很快被淺淺的誦經低吟纏繞,不同于成年僧人的渾厚嗓音,小童幹淨清澈的聲音好像能穿越世間一切的屏障。
坐于人世直叩天府。
林玉弗心底湧出淡淡的悲傷,她本是紅塵散客,竭力想要敲開佛門坐下弟子的凡心,她想她死後必定會入十八層地府烈火焚身,來贖盡今生的罪孽。
“瓊結。”
“什麽?”她有些錯愕。
陰行擡起眼簾,“瓊結,這個法號公主可滿意?”
林玉弗感覺她身處在一個十分艱難的選擇之中,一念天堂,一年地獄。但是有一個人身着聖潔袈裟,徒步走來,輕而易舉的就化解了她內心的糾結與躁動。
她驚喜萬分,“喜歡,我喜歡。”
陰行看了她幾瞬,複又移開視線。
盡管外面十分明亮,他們所在的內室因為窗戶狹小有些昏暗,白日裏還要在四周點上蠟燭才能看清書上的文字。在這樣安靜祥和的氣氛裏,林玉弗很快就被勾起了從前在南山寺做早課的記憶,沒一會眼前就開始打圈,小小的腦袋一點一點的靠近書案。
她感到腳下一陣失重感,整個人宛如邁步在雲端之上,她看到了五彩斑斓的巨鳥飛過天際朝着遙遠的地平線而去,也看到了穹頂之下廣袤的土地與繁華的人間。
很快眼前畫面一轉,她正身處南山寺內,跪坐在粗糙的蒲團上對着各種猙獰長相的雕像祈福誦經,眼看着姑子就要走過來,她懷中抱着的戒尺通紅發亮,林玉弗心裏一緊,急忙低頭跪好。等到腳步聲遠去她才緩緩地試探性的擡頭,臉上是被燭光映照的灼灼發亮的眼睛。
“華嚴奧藏,法華秘髓,一切諸佛之心要,菩薩萬行之指南,皆不出于此也。欲廣嘆述,窮劫莫盡,智者自當知之。”
熟悉的誦經聲傳入耳中,她屏氣凝神注目而視,突然發現今日的大殿似乎與往日不同。
将殿內佛像盡數掠過,心中生出的不再是虛無缥缈的不屑,而是塵歸塵土歸土的靈感。她的眼前火光一片,似乎在南山寺的上空看到了那些為了洗刷罪孽的靈魂遭受人間業火的焚燒。
“真正給人奇跡的,非神非佛非魔,而是人自己本身。”
眼前的佛像似乎鮮活起來,不再是冰冷的石像,而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肉體凡胎。望着他不停上下翕動的嘴唇,林玉弗情不自禁的雙手合十,學着那些年長姑子的樣子閉上眼睛,感覺到身體慢慢變成一縷青煙,耳畔是聲聲震耳的木魚聲,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傾斜而入。
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梵經樓,木魚聲與記憶中重合,陰行坐在一側,手下木魚嗡嗡作響。她看到的星星點點,是陽光。
日暮西沉,陽光變成聖潔的紅色光暈溜進閣樓,問候着裏面孤獨的打禪人。
她動了動酸軟的身體,脖頸處因為長時間的動作有些疲累,胳膊上深深的壓痕昭示着她在此地睡了多久。
“陰行道長。”她恍惚的開口。
陰行倏然停下動作,緩緩睜開眼睛,聲音遙遠悠長,“公主醒了。”他坐在小小的一束光下,像一座現世活佛一般孤寂、無依。
“瓊結對不住道長,說着幫忙卻睡着了。”她小聲的說道,臉上浮起淡淡紅霞。
“公主該走了。”
林玉弗看了過去,可惜年輕的佛子已經閉上了他那雙悲天憫人的雙眼,不然一定能欣賞到一個女子含情脈脈的動人雙眸,似溪水般潺潺于人心頭。
林玉弗堪堪站起身,對着他福了福身子,随即邁步離去。
“公主下次來時可帶着茶葉,經書枯燥,可以品茶解乏。”陰行突然說道。
林玉弗即将邁出門檻的腳步一頓,回身說:“道長此處無茶嗎?”她會這麽問是因為心裏有些疑惑,在她看來,佛門中人最喜無事飲茶修道,陰行竟然與人不同。
“茶葉苦澀,陰行不常飲茶。”
“我明白了。”她輕笑,“嘉福告退。”
門靜靜地敞開又關上,一切重新歸于寧靜。
林玉弗回首望着這座巍峨古樸的經樓,似乎從中看到了數代在此居住的僧人的身影,是否也如陰行這般超然脫俗卻又叫人陷入紅塵,為他癡瘋了心。
古雅馥郁的沉香漸漸在陽光下散去,天邊最後一點光亮消失,整個西山瞬間籠罩在光潔的月光之下,林玉弗舒服的欠了欠身,朝着山門走去。
緣兒早已經備着鬥篷在外,見她出來急忙将鬥篷添在她身上,“公主可算出來了,眼看着天都黑了。”
林玉弗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今日第一天有些新奇,所以呆的時間長了些,以後就不會了。”
“公主想呆到何時都可以,只是千萬別累到自己,叫奴婢看了心疼。”她語氣有些幽怨,林玉弗看着她,“何出此言?”
緣兒登時就紅了眼眶,悶着聲音說:“公主前幾日茶飯不思,可把緣兒吓壞了,還以為公主會一直郁郁寡歡熬壞了身子。”
看着小姑娘可憐的模樣像是真的将她當做親人關心,林玉弗心生愧疚,同時不免有些溫暖,在這深宮之中能有一個真心的人陪在身邊十分難得。
“以後不會了,我以後保證好好吃飯把自己養的白白胖胖的,緣兒可不許再哭了!”她說道。
緣兒噗嗤一聲笑出來,別扭的替她理了理衣角,“緣兒沒有怪公主的意思,只是心疼公主罷了,緣兒沒有念過書,不能幫公主分憂,就只能多關心公主的身體。”随即她又說道:“但是公主可不能白白胖胖,公主天人之姿往後一定有許多俊俏公子喜歡公主,到時候公主可別挑花了眼。”
林玉弗輕笑着搖搖頭,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罵道:“好你個丫頭,我才多大你就想着要将我嫁人了,我看是你自己春心萌動想嫁人了,說,你看上了哪家公子?”
“哎呀公主!”緣兒急忙跺腳,“奴婢哪有機會接觸到什麽公子,更別提喜歡誰了,奴婢哪裏都不去就一輩子呆在公主身邊。”
林玉弗也不逗她,“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到時候你年歲大些,我便為你尋一門好親事,你還是能呆在公主府,定不會虧待了你。”
緣兒感動的看着她,吸了吸小鼻子,“緣兒一定好好伺候公主!”
林玉弗坐上轎辇,一大幫人朝着宮門走去,現在還未到宵禁時間,她們還能慢慢的走,沁着月光,她又想起在梵經樓的一幕。
“瓊結,瓊結。”
她癡癡的笑了,嘴角略帶羞澀的攏了攏,又恢複了矜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