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林玉弗一個人走在無人的宮牆內,天色昏暗,偌大的宮苑內沒有一個人影,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在卷地寒風中瑟瑟發抖。
“有人嗎?”
她沿着一條路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一個廢棄的宮苑門口,鬼使神差的她推開了這扇門。
黑暗裏坐着一個人,身形消瘦,頭發随意的盤在頭頂,散落下來的黑發像一條條毒蛇一樣在黑夜中飛舞。
殿內只點了一盞昏黃微弱的燭燈,那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存在,身子緩緩轉了過來。
林玉弗只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音,定睛一看立刻腳下虛軟,踉跄的後退着。
這人分明就是皇後年輕時候的長相,但是不同的是,那雙朱玉般的臉已經變得醜陋不堪,從鼻子到額頭到處布滿了粗細不一的紫色脈絡,嘴唇烏黑,只見她眼眶處深陷下去,從裏面不斷地有大大小小的黑色蟲子爬出來,适才那種奇怪的聲音便是種子咬噬骨頭發出的磨牙聲。
林玉弗全身發抖,驚得說不出話來,想要站起來出去喊人但是腳下一絲力氣也用不出來,只能慢慢看着她走近。
瘦骨嶙峋的手攀上了她的肩膀,似乎感覺到了她的驚懼,眼前的人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漸漸松了在她肩膀上的力道。
林玉弗害怕過後,虛弱的開口:“你是皇額娘?”
那人身體猛地一顫,張開嘴開始咿咿呀呀的大叫起來,喉嚨裏發出猙獰破碎的聲音。
“我……我是賀婉……”
良久,她一字一字的說。
林玉弗側耳聽着,努力的辨別她說話的內容,心裏一緊。
皇後娘娘未出嫁之前的閨名便是賀婉,眼前此人明明就是當今皇後,可是為何她提起之時她會是這般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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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婉?”林玉弗慢慢叫着她的名字,“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一次她沒有再有什麽過激的反應,只默默地拖着虛弱的身子,緩緩擡頭用虛無的眼眶看着黑漆漆的屋頂。
“我在等人。”
她的表情忽然變了,臉上湧現出巨大的追憶和悲傷,血淚從空空如也的眼眶中流出,滴落在黑紅色的地板上。
“等人?”林玉弗突然覺得喉嚨酸澀,“你在等誰?”
“不知道,我忘了。”
“只是忘了名字嗎?”
林玉弗忘記了适才的驚吓,如今已經能夠面不改色的同她交談,只因在她的身上,她看到了當年那個莞爾一笑的皇後的影子,哪怕變成現在這樣,她也是善良的。
“我只記得他說要帶我去一個好看的地方,他說他心悅我只愛我一個人,我爹娘都不讓我嫁給他,但是我還是在等他。”
賀婉直直的看着無邊的夜色,喃喃道:“你剛才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他,他是不是穿着寶藍色的錦衣,你告訴他我在這裏等他。”
林玉弗有些為難,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她。
賀婉慢慢爬到一邊,從裏面取出一個被白色手絹包着的物體,又緩緩爬了回來。
這一動作仿佛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像一個嬌俏的小姑娘一般露出了羞澀的神色,輕輕打開了手絹。
“你看,這是他給我的,他把這個交到我手上的時候和我說,以後終于有人一直陪着他了,我永遠忘不了他的話,所以我一直貼心收着的。”
那手絹裏包着的,赫然就是殷朝皇後才能擁有的鳳印。
這一枚不像鳳儀宮的鳳印已經失去了光澤,反倒幹幹淨淨的被包裹在蠶絲手絹裏,不曾見到上面有劃痕和污垢,可見擁有之人的愛惜。
賀婉見她不說話,低落的垂下頭,“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話。”她凄然一笑,“是他說的要我在這裏等他,我聽了他的話,可是我看不見了,我現在一定很醜。”
“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想要這樣的我。”
林玉弗紅了眼眶,她輕輕抓住賀婉的手,輕輕按下。
“他會來的,可能只是路上絆住了腳來遲了。”
“你也這麽說,他們都這麽說,但是這裏好冷,我只有一個人住在這裏,我好怕。”她失控的搖着頭,嘴裏夢呓般喃喃道:“我好冷……我好怕……修郎你在哪裏啊……”
修郎?
林玉弗呼吸一滞,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不敢相信這個殘忍的事實。
“你認識他嗎?”賀婉突然激動地說道,呼吸急促,“他在哪裏?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
林玉弗邊哭邊搖頭,心髒痛苦的抽搐起來。
在這裏遇見瘋癫的賀婉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一直認為賀婉要等的人應該是她真心相愛的人,不成想,她苦苦癡等的人竟然是他的父皇。
沉重的事實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她的胸口,她心疼的看着賀婉,終究是不忍心告訴她真相。
“我不認識他,但是我聽說過他,他現在是好多人的王,每天都要處理很多事情,所以才會忙着沒有來看你,等他得了閑就會來這裏接你了。”
賀婉無聲的笑着,雖然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了,但是林玉弗就是從那雙空洞的地方看出了一個少女妙齡時的愛戀。
賀婉已經有些癡傻,心智只有孩童一般,她随便編的話都能讓她欣喜若狂,林玉弗不由心酸起來。
正在她想要找人帶賀婉出去的時候,突然她的身後出現了一個鬼魅一樣的男子,一把利劍插進了賀婉的胸膛,她愣愣的張着嘴,嘴角染上鮮紅的血痕,直直的朝後倒了下去。
林玉弗一驚,剛想要回頭就感到後頸一痛,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不要……不要。”
緣兒聽到床上人的哭喊,急忙上前挽起簾子,輕輕搖着她的身子:“公主,公主醒醒。”
林玉弗頭上滿是冷汗,驚叫一聲醒過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在看到緣兒的一瞬間,她瞳孔一縮,“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緣兒一臉慌亂,帶着哭腔說道:“公主你怎麽了,這是公主府啊!”
林玉弗緊緊皺着眉,凝視着床幔,喃喃的說:“原來是個夢。”
怎麽會有這麽真實的夢?
夢裏的賀婉凄慘的樣子記憶猶新,她無措的看着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觸碰到了她瘦弱的身體,又親眼看着她死于劍下。
“緣兒,皇後娘娘是一直閉門謝客嗎?”她失神的問。
“是,皇後娘娘的頑疾未痊愈,皇上特意下令任何人不能去鳳儀宮。”緣兒說。
林玉弗心中一個激靈,反問道:“是父皇下令,不是皇後娘娘自己求得?”
緣兒輕輕搖着嘴唇,“公主,具體的緣兒就不知道了,新進宮的人都沒有見過皇後娘娘。”
林玉弗頹然靠在床邊,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意。
“皇命難違,他人又怎麽能知道她願不願意呢?”
緣兒聽着她的低語變了臉色,“公主,此事不可亂說。”她受驚一般的朝外看了看,“公主還不在宮內的時候,有一個宮女看鳳儀宮無人看守便起了歹心,天黑之後一個人潛進去偷東西,最後竟然慘死在自己的卧房裏了。”
林玉弗眉心微蹙,“死了?”
“是啊。”緣兒神秘的說:“宮裏當時都傳遍了,說鳳儀宮裏不幹淨克死了人,皇上發了好大的火,殺了幾個嘴碎的宮人才平息了那場風波。”
林玉弗扯着嘴角苦笑。
在南山寺的那幾年,母妃死後父皇是她唯一的牽挂,曾幾何時她無數個日夜都在奢望着她的父皇可以接她回家。現在她回來了,卻發現一切都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
她過往十幾年的光陰裏,她的母妃究竟在前面替她扛下了多少風雨才能讓她平安無虞的長大。
林玉弗在緣兒的服侍下穿上衣服,心裏盤算着怎麽能知道皇後娘娘的去處。
她很少做夢,每一次做夢後必定有事發生。昨晚的那個夢太過真實,讓她不得不引起重視,也許那個溫婉的女子正在遭受着像夢裏那般殘忍的折磨。
賀婉一事,幾乎成了她的夢魇。
——
徐盛端着茶水走到皇帝身邊,勸道:“皇上,看了一上午折子了,喝點茶吧。”
皇帝随手拿起來抿了一口,下一秒就将口中的茶水盡數吐到了痰盂中,皺眉問:“這是誰泡的茶如此苦澀,還拿來給朕喝。”
眼見他要發怒,徐盛急忙解釋:“皇上息怒,這是禦膳房用千年老參配上上好的茶葉泡的茶,有益氣健脾之效,是奴才看皇上這幾天臉上時有倦色,這才拿來叫皇上嘗嘗。”
徐盛到底是伺候的老人,最會順老虎的毛,皇帝聽了只是瞪了他一眼此事便揭過了。
只是,他這次來可不是奉茶這麽簡單。
“皇上,柳宿小将軍差人來報,說柳老将軍的忌日快到了,他數年不回朝祭拜心中有愧,想讓皇上下旨準他回京。”
“柳宿?”皇帝眼中閃過灰暗,“他想回便回吧,柳老将軍去世這麽多年,他身為柳家子孫不去祭拜确實不妥,到時候你派人和他一起去南山寺。”
“是,奴才遵旨。”
“等等。”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問道:“柳宿今年是否剛好大了嘉福三歲?可有婚約在身啊?”
徐盛低着頭,“并未婚配,柳小将軍恰好是長了嘉福公主三歲。”
皇帝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意,“等他回來叫嘉福與他同去,她是在南山寺呆過的比較熟悉,也讓柳家後代好好感受一下朕的誠意。”
“奴才這就去傳旨。”徐盛彎着腰走出內殿。
公主府門前寂靜冷清,徐盛帶着人上前叩門。
“徐公公你怎麽來了,緣兒給公公見禮。”
徐盛笑了兩聲,“快帶我去見你們家公主,皇上有旨意。”
緣兒一聽聖旨急忙說:“奴婢這就去。”
林玉弗聽到消息後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她最近可沒做什麽事情,怎麽這聖旨好端端的傳到了公主府了。
不管她心中怎麽想的,聖旨她還是要親自去接的。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柳将軍之子柳宿不日将回朝祭拜祖先,朕感念其忠心為國,特許嘉福公主陪同前往南山寺參拜,欽此。”
徐盛笑着将聖旨遞給她:“公主快起來吧。
林玉弗臉上露出一抹笑意,吩咐緣兒:“給公公拿些禮物。”
“哎呦公主這可使不得!”徐盛半推半就的說道。
林玉弗知道這其中的人情世故,笑着說:“公公就收下吧,就當是嘉福感謝你這麽多年照顧父皇。”
徐盛頓了頓,随即笑道:“那奴才就拿着了。”
林玉弗輕輕撫了撫鬓角,“緣兒送一送公公。”
在即将走出公主府的那一刻,徐盛眼裏閃過糾結的神色,突然轉身開口:“公主。”
林玉弗站定。
“公公可還有事?”
“沒事,就是想問問公主,這些年過的還好嗎?”他垂着的眼睛裏微微濡濕,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奴才伺候皇上這麽多年了,總聽皇上念叨公主,就當是奴才替皇上問問。”
林玉弗雖然心有疑惑,但還是回答道:“嘉福一切安好,多謝公公。”
徐盛緩緩點點頭,走出了公主府。
在他走後,林玉弗站在原地沒有動,等到緣兒回來叫她才回神。
“回去吧。”她淡淡的說。
林玉弗回到內間,将手中的聖旨打開,反複讀了幾遍之後笑意直達眼底。
她将聖旨緊緊地貼在懷裏,柔柔的笑了。
還算那小子有點良心,知道回來看一看,不然山高路遠,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她恐怕都要嫁人了。
柳宿回朝的消息可能是她回宮以來除了遇見陰行之後最好的消息了。
那日回來之後,陰行答應她在梵經樓中為她備了一間暖閣,今日有了好消息,自然要去說與他聽。
等到林玉弗到達山頂時,這一次居然看到陰行坐在一顆樹下,他閉着眼睛,幾片葉子調皮的落在肩頭,風微微吹起純白的衣衫,他俊美的臉上多了一絲初見時沒有的溫和。
林玉弗一時看呆了,站在原地許久。
“公主來了為何不出聲?”他緩緩打開雙目,那溫和的笑意撲面而來,林玉弗心跳漏了一拍。
“陰行今日怎麽到樓外打坐?”她問道。
“金玉貴堂坐久了,想要在天地之間禪定一回。”
林玉弗走到他身邊,學着他的樣子坐在旁邊的蒲團上,微微偏頭。
“你們和尚是不是都和你一樣追求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陰行垂眸看着她:“公主何出此言?”
林玉弗癟了癟嘴:“你真的相信有神明嗎?”
西山勢高,即使是在白天也常年處陰,太陽疲憊的挂在天邊。
陰行微微俯身,看着女子的韶顏雅容,微微一笑,勾人傾城。
“心中信神,便有神,心中無神,便無神。”
他滿意的看着她愣愣的樣子,“陰行這個回答公主可滿意?”
“滿意……”林玉弗猛地回神,看到的就是他調笑的表情,心中升起羞憤來,“你不學好學這些旁的做什麽,何人教你這樣對一個女子了?”
陰行失笑,“無人叫我這些。”
“那……那你還……”她紅着臉像天邊的雲霞,剩下的幾個字支支吾吾在口中就是說不出來,急的眼眶微紅,委屈的看着他。
陰行心頭一跳,“公主今日可是有事尋我?”
林玉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的将懷裏藏着的聖旨遞給他。
“喏,就是這個。”
陰行詫異的看着她,“柳宿小将軍回朝公主很歡喜?”
“是啊。”林玉弗一提起柳宿就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開始講述他們之間的淵源。
“我可是他在京城唯一的好友呢,沒有人願意陪他玩的時候只有本公主和他玩。”她驕橫的說。
陰行目光暗暗地,沒有共情她的歡喜。
“公主可是動了心?”
林玉弗愣了一下,心底的火焰瞬間熄滅。
她心情一下子低沉了下去,“還給我。”她伸手拿回聖旨,重新抱在懷裏。
“公主……”
“別說了。”林玉弗強忍着內心的酸澀,“是我莽撞了,原是你也不認得柳宿的吧,我還跑過來同你說這些,真是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