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史書寥寥

史書寥寥

京城茶館內。

外頭烏泱泱的下着雪,裏頭放着幾個燒的通紅的炭盆,茶館裏不是飲酒作樂的地方,今日氣氛卻出奇的火熱。

正中央兩米高的臺子上,一個佝偻腰背的老人坐在上面,身上穿着黑色長袍,白色的胡須長得下巴以下,此時他神色激動,表情神秘的與臺下說着:

“要說那嘉福公主可是貌若天仙,溫柔可人,可偏偏不喜歡柳小将軍,豈料小将軍惱羞成怒,竟然将公主直接綁回了府上,那天月黑風高,滿院子的下人親眼看到了那一幕……”

有人一臉不相信:“你這老頭子胡說什麽,我聽說分明就是嘉福公主自己願意住過去的,柳小将軍開恩才收留的她,怎麽就變成了小将軍的不是了?”

老人氣紅了臉,被人說的下不來臺,只好在衆人的哄笑中灰溜溜的從後門走了。身後瞬間爆發出驚雷一般的笑聲。

徐盛喘了幾口氣,撕掉下巴上的胡子,神色頹然的陷在一堆枯草上,身上裹上了一層草氈,半眯的眼睛渾濁不堪,昔日風光無限的大內總管,如今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呸——”茶館的老板娘從一旁過來,嫌棄的吐了口口水在他身上,夾着嗓子嘲諷:“不是說好能給我攬生意的嗎,怎麽現在跑這裏來了?”

徐盛睜開黏膩的上下眼皮,嘴裏在叽叽咕咕的說:“現在這世道變了,變了……”

老板娘在他腿上踢了一腳:“半瘋半癫的真是晦氣,我們這不養閑人,過了晌午你就走吧,別不識擡舉。”

不知是哪裏的戲班子開了場,随着一聲鑼響,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徐盛笑了一聲,從一邊拿出一個破爛的草帽,随意蓋在頭上,在這落滿積雪的四方院子裏睡了過去。

天上又開始飄雪,小厮打開後院的門,嘴裏暗罵着老板娘不通人性,一轉眼看見了一個人影躺在雪地裏。

小厮揉了幾下眼睛,确定那裏真的躺了一個人,急忙跑過去掀開草席。一張慘白透紅的臉出現在他面前,身子已經凍僵了,安靜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來人!來人啊!”小厮吓軟了腿,雙腳蹬着将屍體撂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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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怒氣沖沖的走到後院,揪着小厮的耳朵罵道:“叫你幹活你給我鬼叫什麽?”

小厮指着旁邊的屍體,結巴道:“有人……死人。”

“死了?”老板娘眉頭一皺,看清了那人的臉之後不屑的從鼻子裏吐出一口氣,随意的說:“死了就扔了,大呼小叫的叫客人看了笑話。”

不一會來了幾個彪壯大漢,拿着一張一米多長的草席,将地上的人一卷扛着從後門出去了。

小厮偷偷看着這一幕,朝着凍僵的手掌哈了一口氣,搓着手掌進了屋。

京城內無事發生,梵經樓內也無人監督她誦經焚香,她便偷得半日閑,裹着鬥篷窩在軟榻上,懷裏貓着一個刺繡湯婆子。

年關将近,宮裏不乏熱鬧許多。皇帝後宮充盈不少,絕色佳人一個一個被送進宮,唯一令人啧啧稱奇的就是,這些美人依舊是完璧之身,皇帝沒有臨幸任何一人。

林玉弗的目光移到屋子內挂着的一張花鳥圖上,這幅畫并非出自名人之手,而是當今的皇後娘娘所贈。現在應該叫先皇後了。

雲芙皇後死在入冬前的一個月,太醫說是病死的,具體是什麽病,無人知曉。皇後薨了本應舉國哀悼,但是林辭卻沒這麽做,宮內的大小宴會依舊照常舉辦,仿佛只是死了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林玉弗又憶起那年林辭禦駕親征,雲芙不顧身份跪在她面前的時候,一番話說的字字懇切。此等女子如不是嫁了帝王家,應該會活得更灑脫些,畢竟她本性也不是安靜賢淑之人。

兜兜轉轉下來,當初京城內鼎鼎有名的女子佳人,竟也是只剩下她一個人茍延殘喘,惶惶度日。

她輕輕嗓子喚來小童:“有空去給這樓裏添點顏色,咱們也好好過一個年。”

邊關戰事吃緊,想來那人是不能回宮過年了,宮宴也是趕不上了。

她近來無事喜愛抄寫經書,等到他再回京,便拖小童帶給他。

暮色漸沉,京城華燈初上。

坐落于京城最北部的皇宮也慢慢沉靜下來。

勤政殿內,林辭一身明黃色錦衣,蹙眉看着手裏的密函。一旁立着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朝堂之上最受寵的肱骨大臣。

其中一人小聲道:“皇上,柳小将軍此次的計劃過于兇險,不成功便成仁,若是一旦殒命……”

林辭煩躁的捏着眉心:“朕何嘗不知?”

他手中拿着的是柳宿捎回來的計劃,他打算孤身一人潛入敵将內部,趁其不備先擒王,但是這又談何容易?

此次多國同時來犯,不過是算準了散兵十萬後殷朝國力不濟,想趁火打劫,效仿新都從這只猛虎身上咬下一塊肉來,腹背受敵實在令人無暇顧及。若是再拖下去,殷朝就只能打開國門任由他們獅子大開口。

柳宿這一步,是險棋。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封密函到達他手上的時候,柳宿可能已經開始動作。

林辭面色不佳的搖頭直嘆:“靜觀其變。”

近幾日朝堂上風起雲湧,就連避世不出的林玉弗都知曉一二。

無非就是柳宿大将軍孤軍深入,至今未回。

她心頭一顫,生生的将手裏的茶杯打翻在地,滾燙的茶水盡數倒在細嫩的手背上,她卻置若罔聞。

那年柳宿與麒芷私下聯手,大創了殷朝的國力,如今他又為了殷朝的江山以身犯險。

“去将長明燈點上,你時時刻刻守着,不能有絲毫閃失。”她緩緩道。

小童猶豫再三,開口:“瓊結師傅,那長明燈是為九五之尊備着的,此時用了不合規矩。”

“都此時此刻了,還在乎那些死板的規矩做什麽,若是能救下一條人命,也算它的福分,你且去,皇上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

小童見她似有動怒的跡象,急忙應是。

于是,皇宮內衆人就看見夜裏昏暗的西山頂上,突然亮起明黃的燈火,将整座山映照的宛如白晝。

勤政殿很快有人将此事告訴了林辭,林辭原本黑着的臉在聽到梵經樓小童傳來的林玉弗的話後微微好轉。

西山上的燈足足燃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還在燃燒。所謂長明燈,便是将那人的生辰八字放于爐火之中,被大火焚燒,火燒得越旺,那人的福氣也就越厚。

日子徐徐而過,偌大的京城表面上依舊風平浪靜。

長明燈已經燃了五日了。

林玉弗近來寝食難安,食不下咽,便重新翻出絹布繡着花樣。

“嘶——”

針尖紮進肉裏,她一個不察,指尖冒出綠豆大小的紅珠子。

她神情恍惚,心口突然一痛。

緊閉的門被打開,小童慌不擇路的跑進來,“公主,大将軍……戰死了!”

殷朝三十五年,護國将軍斬下敵将首級,身中四箭,因不願被俘,縱身一躍跳下山崖,屍骨無存,山崖下發現了大将軍的外袍和鞋子,上面的血跡已經幹涸,屍身應是被野獸分食。

殷朝三十六年,舉國大喪,于域嶺關設衣冠冢,皇帝下令,殷朝上下三年之內不許舉辦宴會,宮中吃素一年,男女皆穿素衣,禁殺生,為大将軍積福。

梵經樓日日夜夜鐘聲不斷,那聲音似泣似訴,宛若孤鳥悲鳴。

殷朝皇後與大将軍接連殡天,梵經樓敞開了它塵封已久的山門,皇帝林辭只着素衫,沐浴焚香三天,徒腳登上西山千裏長階,祈求神明庇佑。

林玉弗眼裏黯淡無光,林辭一見到她險些認不出來,道:“皇妹身子不好,不如離了這梵經樓,随朕回宮修養?”

她朝後幾步,合起手掌彎腰,沉聲道:“瓊結已入佛門,不敢再染世俗,皇上好意,瓊結心領了。”

見此,林辭也不欲逼她,随她去了。

柳宿在世時常常求他多照拂些她,那年的賜婚本就是順水推舟,豈料林玉弗當真不留一分情面,也算是辜負了柳宿的一片心意。

“皇妹,時至今日,你還覺得朕當年的賜婚是錯的嗎?”

眼前人古井無波的眸子裏泛起一抹傷痛,“瓊結與柳将軍乃是孽緣,既是孽緣,那便沒有是非對錯。”

林辭眼神略有深意,輕嘆道:“多日不見,皇妹還似當年一般狠心。”

“皇上,時辰到了。”

“起駕!”

厚重沉悶的鑼鼓聲震徹雲霄,林辭莊嚴肅穆,山中鳥獸受驚呼嘯而過,似有一聲清脆的啼叫聲刺進耳朵,撥開她霧蒙的心境。

林玉弗不自覺的循聲望去,只見萬裏長空之上,一雄鷹張開雙翼,久久盤旋不下。

她終究忍不住,眼角濕潤,一滴清淚落了下來。

那人有着铮铮鐵骨,即使身負血海深仇卻未傷及殷朝百姓,就好比這翺翔天際的雄鷹,只有無牽無挂方能傲視群雄。

是非對錯,豐功偉績,不過史書寥寥。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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