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聶啓行從墨爾本回到帝都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底了。

兩家的聚餐選在帝都一家五星級酒店,蘇月幀也有出席。

明明以前這樣的場合,聶緋經歷過很多,但這次好像因為晏成禾的關系,她開始變得不大自在,總有些揣着秘密的沉重感。

畢竟兩家長輩根本不知道私底下她經常跟晏成禾往來的事情。

當然,這種往來具有被迫性。

于是敞亮的包廂內,聶緋帶着些微心虛,總下意識避開坐在她對面的晏成禾的眼神。

而坐在她左右兩邊的分別是晏遠均和蘇月幀,這兩年來的固定模式。以及吃飯期間的固定行為,就是陪同這對母子說笑,以示和睦。

幸好今天聚餐主題并不是小輩之間的婚約。大家主要的話題都集中在聶啓行的墨爾本之旅上,這讓聶緋稍稍松氣。

而後上菜期間,她的注意力自然轉移到食物上,餐具上,以及站在她旁邊一個瞧着很是熟悉的女服務員身上。

再定睛一看,這個女服務員竟然是她的室友江晴。留着齊耳的短發,穿一身酒店員工制服。

大概是察覺到聶緋目光,江晴也很快看過來。兩個人就這樣突然對視,并同時面露驚訝。

尤其聶緋,秘密被揭穿的時刻,整個人既尴尬又慌張。要是早知道班上有同學在這家酒店兼職,她一定不會放任這種情況出現。富有的家庭條件,一直是她從初高中起就在學校刻意隐瞞的事情。

不想眼下,被江晴撞個正着。

至于江晴驚訝過後,倒也表現得淡定,把目光從聶緋身上挪開又繼續上菜。上完菜後推着小推車就離開了包廂。從頭到尾,兩個人沒交談一句。

聶緋不大放心,馬上用去衛生間的借口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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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晴,能不能麻煩你替我保守下秘密,不要把今天在酒店碰見的事說出去。”過道轉角,她攔在江晴身前,誠懇地請求。

江晴略笑了笑,手松開上菜的小推車,走近聶緋:“為什麽,家裏是豪門不應該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嗎?”

眯了眯眼,江晴眸光逐漸變得晦澀。

“今晚你一餐飯錢就是我幾個月的生活費,也是我現在酒店兼職時薪的幾百倍。真好,聶緋,真羨慕你啊。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感覺一定很棒吧。”

這像是羨慕又像是嫉妒的話語,和難以分辨的複雜語氣,讓聶緋覺得胸悶。

她略垂着頭,低語:“可能對別人來說是值得炫耀的事,但對我來說,絕對不是那樣的。所以希望你,幫我瞞着吧。拜托了。”

又一次聲色誠懇的請求。

只見江晴猶豫幾秒,終是答應:“好。”

聶緋這才松了口氣。

接着又聽江晴忽然開口:“聶緋,我們初高中,不是當了六年的同學嗎?高中畢業又考了同一所大學,選擇了同一個專業,還住在一個寝室。多麽有緣分,當然要幫你保守秘密,對吧?”

“何況,你已經瞞了這麽多年了。”說着,江晴又發出意味深長的感慨。

聶緋驀然間不知道要怎麽接話,只嘴角擠出一絲笑意:“總之,謝謝你了。”然後向着拐角處走人。

“嗯,你怎麽在這裏?”誰知一個拐彎,撞上晏成禾。

晏成禾伸着脖子往江晴離開方向看一眼,懶懶道:“那短頭發的女服務員是你班上同學吧。”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總是能在你周圍看見她。”

溫潤的瞳仁一低,晏成禾告訴聶緋:“開學這一個多月以來,無論教室,食堂還是圖書館,我待在你身邊的時候,經常能看見她。因為感覺太巧合,所以特別記住了。”

“是嗎?”對于這些,聶緋自己不曾有過察覺,眼下聽晏成禾一說,才不由得深思,“不止是大學同學。初高中六年,也都是同學。而且現在還是一個寝室,雖然我并不住校……”一并回想起江晴剛才所說的緣分,她又問,“晏成禾,你覺得這算是有緣分嗎?”

晏成禾摸摸下巴:“難說。”他跟着也深思道,“有可能是緣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行為。”

“故意的行為?”

聯想到了什麽,聶緋倏忽話鋒一轉:“啊,是指江晴也像你一樣因為厭惡我,所以才總跟在我身邊嗎?”

瞬間,晏成禾臉色有些沉悶。明明跟吃了蒼蠅一樣受憋,但嘴上又故作傲慢:“不排除這個可能,你本來就是容易惹人厭的類型。”

中途眼神一陣飄忽,他索性低嚎一嗓子:“趕緊回去,我要餓死了。”霸道地結束對話,長腿一跨,立馬閃人。

聶緋納悶,所以這人為什麽跟着她出來,餓了自己先吃飯不就好了?

後頭兩人一齊回到包廂,晚上一餐飯也算吃得安然。

只是快到結束時,江晴又走了進來。

她筆挺地站在門邊,目光掠過聶緋,徑直落在聶緋身邊的晏遠均身上:“先生,要結賬的話跟我來,今天有活動折扣。”

包廂由晏遠均事先預定,晏遠均在兩家聚餐時也一直都是負責結賬的角色,這會兒他自然就起身跟着江晴出去了。

聶緋也沒多想,看着江晴背影只有種直覺,雖然不知道江晴是不是厭惡她,但可以肯定的是,江晴并不喜歡她。

從初高中起就不喜歡她。

過去一周。

周五晚上,聶緋又做了噩夢。

夢裏還是那輛驚險的過山車,她和聶慎坐在上面,時而從高處兇猛俯沖,時而在低處穿過黑暗的隧道,忽明忽暗,彎彎繞繞。架在空中一圈一圈地重複,聲嘶力竭一圈一圈地尖叫。

直到安全構件脫落,聶慎重重地摔下去,帶着極度扭曲和驚恐的面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聶緋有所察覺,見到的景象就已經是圍觀群衆中,地上一具幼小的,悲憐的,血淋淋的屍體。

這也成為她後來永遠擺脫不了的魔咒,如影随形。

畫面再度轉換。

灰蒙蒙的陰天,一場葬禮。看見黑色棺材沉入地下的一刻,藍瑛終于抑制不住,當着黑壓壓一片人群的面死死掐住了聶緋的脖子,怒吼和質問,為什麽偏偏要去游樂園,為什麽偏偏要坐過山車,為什麽偏偏不是你。

那個時候,聶緋喘不過氣快要窒息,也不忘銘記,自己是個有罪的人。需要一輩子陷在心裏的囹圄。交付出所有意志,思想和靈魂。

到這裏,夢魇結束。

醒時聶緋摸了摸額頭,厚厚一層汗水,悶熱,粘膩。一條白色花邊睡裙,背上也略濕一片。

因為早習慣了這樣的夢境,比起恐懼和驚慌,她現在更多的是感到茫然,一次比一次茫然。就像藍瑛說的那句,為什麽偏偏不是你。

為什麽死的那個是聶慎,偏偏不是聶緋。

壓下心裏強烈的沖擊感,聶緋下了床,看一眼床頭櫃的日歷,發覺明天又到了一年當中她最生不如死的日子。

聶慎的忌日。

随着這個認知,聶緋胸腔裏越來越悶,好像裝着個巨大的石頭讓人沉重乏力。她同時覺得渴,揉了揉太陽穴,準備下樓喝水。

出了房間,在過道上經過隔壁聶啓行和藍瑛卧室,透過底下門縫的燈光微亮。突然間,一場激烈的争吵爆發。

“為什麽又要走,不是才從墨爾本回來沒多久嗎?”藍瑛一句尖銳的指責聲,即暴露矛盾所在。

聶緋不由自主走近了房門,側耳去聽。聽見聶啓行的解釋:“在帝都沒有靈感。我需要不斷轉換環境。”

“你是真的為了靈感,還是為了逃避?逃避這個家,逃避明天小慎的忌日。”

“藍瑛,我沒有逃避,我已經跟你提過離婚,是你不答應。”

“離婚不可能的,我這輩子都是家族裏最驕傲的存在,聶啓行,你不能在我的人生中畫一筆污痕。”

聽到這,聶緋狠狠抽了口冷氣。剛才夢醒的黏熱一瞬褪去,映襯了十一月初立冬的節氣,她身體由內而外都感到寒冷。

可能因為這還是第一次聽到聶啓行和藍瑛關于離婚的對話。聶緋腦袋空空,失去思考能力。只是心裏有個念頭,一直以來感覺到的家庭的破碎,原來是真的。

繼而聶啓行又開了口,也是态度強硬:“那你也別幹涉我是走是留。明天小慎忌日,我走前會到墓地看他。你就帶小緋去,小緋一直都很想跟你一塊兒給小慎掃掃墓。”

“不,就是因為小緋,小慎才會死。我不能帶她過去刺激他。否則他一定很難過。他已經可憐地失去了生命,不能長久陪在我身邊,至少在這個日子裏,我只想當他一個人的媽媽。”

聶緋聽得清楚,藍瑛的語氣裏飽含了多深情的愛意。

“就是你這種錯誤的執念太深,導致你一直在傷害小緋。每到這個日子,你帶給她的只有傷痛和折磨。我請求你,以後不要用帶有恨意的眼神去看她,她受的罪已經夠多了。”

“受罪?她受什麽罪了?健康的生命,富有的家庭,她生來就擁有一切,以後也将繼承我們全部的財産。明明連小慎那一份也都霸占了,她難道還有可以抱怨的理由嗎?”

而到這兒,她也聽得清楚,藍瑛的語氣裏充斥着多濃烈的恨意。

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聶緋不敢再聽下去,怯懦地跑回自己房間,蜷縮在牆角一抽一抽。無聲的哭泣中,她終于慢慢恢複思考。

思考着藍瑛愛意和恨意的歸屬,為什麽這麽分明。

也思考着為什麽她這樣努力,卻改變不了一點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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