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想開
想開
安和最近頻繁的招秦昭過來侍寝。
她并不沉迷床笫之樂,她只是覺得秦昭的反應很有意思。
秦昭仿佛一只被訓練好的鹦鹉。每次都說着同樣感恩頌德的話,擺着同樣恭敬而肅穆的表情,腰板挺直,衣擺落在地上擺的整整齊齊,甚至穿着同一套赭紅的官袍。這樣的情形并不該出現在夫妻相會時,而時常出現在臣子于帝王金殿對策。
他與安和過夜時,會一件件脫掉安和的衣服,再一件件折疊整齊,然後把安和抱起來放在床榻的正中央,腳和頭對準窗棱菱花圖形的中線。歡好中,若是因為動作太大,導致位置出現了偏差,他也一定會立即把安和重新擺正。
每次的動作都差不多,甚至頻率也差不多,安和甚至懷疑他在心裏慢慢的數節奏,不會讓安和覺得無趣,卻也不會把安和弄髒。在他精心的安排下,安和甚至不會出太多汗。
她想,秦昭是不是就是這樣伺候姑母的?畢竟姑母素來挑剔的很,他們都說她喜怒無常,脾氣很怪,能得她用的人,一定被訓練的各方面都很妥帖。
這種瑣碎又無聊的心事消磨了自己的快樂。安和的情緒仿佛是嗑瓜子落下的殼,黎明消散的薄霧,淡而無着——很神奇,詭異的現象:她跟秦昭肉*體親近了,精神上的崇拜卻仿佛削弱了。
那神佛一般的光芒逐漸淡去,仙人的衣袂也飄遠,她生命中持續了十年的熱情和激情一下子淡化了。
她一次又一次召秦昭過夜,那神佛太陽似的光芒便一次又一次削弱。她試圖再次恢複對将軍的向往和熱情,最後卻還是無奈的發現那個如冰雪如紅日般的男子失去了一開始對她的吸引力。
他沒有那種遙遠而玄妙,溫柔又凜冽的美了。
奇怪,為什麽她的身體并不像她的靈魂一般,渴望他,愛戴他呢?
神佛總是要金碧輝煌,威嚴盛大,赤*裸着,就是塵民了。
這樣的心理變化讓安和有點慚愧,她覺得自己有點渣,像後宮美人經常對平康帝哭訴的,“得到了就不愛了”。
安和拒絕讓自己變成平康帝。
所以,她想加倍的對秦昭好。
Advertisement
用一切行動來表明她愛他。遠比剛北上時更善談也更主動。
可是沒有用。
她騙不了自己。
她看着秦昭的時候,控制不住的想他在姑母面前的模樣。
他也會這般漫不經心的講笑話嗎?也會這樣悠閑的一邊吃糖一邊下棋嗎?他的泡茶技術是不是為了姑母練出來的?他會跟姑母一起騎馬嗎?
她甚至忍不住想将軍腿上的刺青是不是姑母親自刺上去的。姑母有極為精細的小金針給自己寵愛的兒郎做紋身。她說她喜歡他們壓抑着痛感,微微顫栗的樣子。
本宮也想這麽玩。
唔。安和伸手拍臉:醒醒,你在亂想什麽。
安和的一系列變化,沒有躲過秦昭的眼睛,他敏銳的察覺到公主的糾結和掙紮。
他靜靜地看着屋檐外的天空,淡藍色的遼闊天心,有一朵碩大無比的厚重白雲。秦昭覺得稀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下心來,看看天空,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白而厚的雲。
太元贈與他的劍穗有着旖旎的雪白的顏色,邊際泛着淡淡銀光,像一縷雲。
安和端坐在暗夜裏等他,低眉颔首,雪白的衣衫靜靜的綻開,堆疊着,像一堆雲。
十四五歲,十六七歲……雲一樣輕盈潇灑的年紀,實在不該這麽厚重。
秦昭忍不住回想自己十六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背兵書,學地理,居無定所,為了求得一點仕途進階之機,朝扣富兒門,暮随車馬塵,生計無着,到處交游,殘杯冷炙,聊充饑腸,睜眼陋室閉眼譏嘲……往事不堪回首。
現在一切都過來了,再看別的少男少女,便有種隔霧看花隔河看柳的飄渺感,清淺又有趣,作壁上觀,不萦于心,是屬于生活的一角剪影。
僅此而已。
所謂不堪的過往之所以不堪,不在于別人能否接受,而在于自己能否正視。
在秦昭眼裏,這不過是求得上進的代價一種。
當初的自己,二十歲年紀,滿身消耗不完的精力,滿身真實的,不真實的夢想。他四處兜售的政見,闡述該如何應對西齊,結果不僅無人采用,還只能換來冷嘲熱諷,直到四處碰壁走投無路,病倒在寺廟裏。
那一天,他在側室躺着,聽到外面一男一女聊天。不,事實上是男人在說,女人在聽,在流淚。
“……這個世界上,你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特別想要的東西?”
“我們想要的東西很多,金子,房子,名聲,地位,口服之美,妻妾之奉,太多了,但這些都不能叫最想要。凡是可能是舍棄的,可以拿來交換的,都不配。”
“如果有一件事,一樣東西,你放棄了這所有,壓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依然想去得到,這便是最想要。”
秦昭心中赫然一震,他最想要什麽呢,想實踐自己的行軍用兵之道,想驅逐西齊,把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在靈州城。可他如今還在在意自己“卑躬屈膝”“四處陪笑”“時人不識貨,自己懷才不遇”。
是他,他的錯,他遠遠沒到豁出去的地步。他還有把自己的夢想放到至高無上的地步,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
他想開了,轉身打扮的漂漂亮亮,爬上了太元長公主的床。
哦,這件事他做得相當不地道,他把原本被傳召的那個小公子打暈了,自己偷龍轉鳳。
所以,說什麽無路可走,不過是自己還在吝惜自己。
既然能靠美貌混得風生水起,何必非要靠才華活得茍延殘喘?
他成功了,甚至超常發揮,讓太元驚嘆“豔絕京都”引來不少争風吃醋的污糟事。現在大家為強者諱,那名號倒是沒人敢提。
後來,他才知道那天在寺廟裏說話的是戶部侍郎徐紀徐紀芳。不久後,他就與夫人和離,把人送回了老家,很快,他就成了平康一朝最強勢霸道,也最多謀善變的內閣元輔。
自古成功者都喜歡回憶自己筚路藍縷一無所有的過去,仿佛往日不痛苦就不足以襯托今天的不容易。秦昭如今功成名就,卻很少回憶過去。他早已看開,放下,不念過往。
公主不問,他便若無其事。他本就不是一池清泉,清淨的池面下,若攪動,自然沉渣泛起。
攪不攪,是公主的事。
愛不愛,也是公主的事。
秦昭對她的到來,離開,都能接受良好。
他等着安和提問,但是沒有,她一直在糾結。仿佛不敢面對,不忍打破自己的幻想。
這種沉默和遲疑對秦昭來說,是種無關痛癢的有趣。
清淺而又做作……但因為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浪費,也有大把的理由可以被縱容。
最終,還是安和自己先沉不住氣。
“将軍,您這穗子哪裏來的。”
“故人所贈。”
“那一定是身份特別高貴且特別寵愛你的故人。”安和的眸光有些異樣,秦昭倒沒想到安和會給出這麽一個評價。
他的身體仿佛熱水沃雪,整個要原地消失,但那種虛幻似的崩潰只存在了一瞬,他已笑盈盈的道:“喜歡就拿去吧。”
“可以嗎?”安和昂頭看他,秀潔的面龐上嵌着杏仁似的一雙眼睛,純然而無辜的模樣。
“當然可以。”
他答應得太容易,以至于安和覺得沒趣。秦昭看上去很從容,想來也是,他這般通透的人,對自己的過往早已坦然接受,無事不可對人言。
“公主不想問問這穗子怎麽來的嗎?”
安和反而自己尴尬了。
好像刺探別人的秘密被抓了個現行。
“只有一次機會,你若不問,以後再想知道,我可就不理會了。”
安和沉默了。
她最終拿定主意,搖了搖頭:“不問了,有什麽好問的,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骥尾而行益顯。闾巷之人,不附權貴,如何成名。”
“鲲魚化鵬,需要大風,大抵将軍從太元姑母那裏借來了風吧。”
安和想通了,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她收回了梗在心中很久的問題,以驚人的速度和胸襟坦然接受,繼續跟秦昭說笑。
她輕輕搖晃着手裏的劍穗,感慨道:“其實我挺懷念姑母的。她是個很好的人,我小時候,周圍的人都很尊重我,嬷嬷,師傅,淑妃和其他姐妹,都會盡力的表現對我一視同仁,一點都不歧視我。但姑母會直接叫我小呆子,可很神奇的是,她明明白白的戲谑我,我卻依然能感覺到她喜歡我,愛護我,比其他所有人都愛惜我。”
“母妃剛自殺時,大家對她評價并不好,說她當初在邊城就不娴靜,不然怎麽會被楚宵看見,就是她為東盛帶來的戰禍。有人說她不顧大局,自己一死容易,沒人和親,戰事如何收場,她是逃避責任。當時姑母抱着我說,你看,記住這些人,記住他們懦弱又兇殘的樣子。”
“後來她帶着豐厚的嫁妝去和親了,她跟平康帝談了很多條件,其中一條就是給我母親的自裁定性,定成了“殉國”。”
“我再也不想面對死亡和別離,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些懦弱又兇殘的面孔。”
“将軍和姑母跟他們不一樣,請您永遠都不一樣好嗎。”
秦昭長年淡漠的眼神閃過一絲精光,輕輕拍了拍安和的肩膀。安和指尖撫摸着他觸碰的位置,驀地覺得此刻兩人的距離終于拉近。
好似透過神像的光,摸到了泥塑的本身。
秦昭說:“公主是個明白人。”
明白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會自己給自己找路子。
安和想要的東西,大抵此刻才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