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冒險
冒險
阿拉山的雪夜,林知水聽到這幾個字時,腦子裏浮現出不是高懸的明月,飛揚的白雪,糾墨的山脈,而是一雙清亮又熱烈的眼睛。
他們一起曾經一起在元城居住了很久。
林知水從來沒有慶祝過生日,在他看來自己受苦受罪的人生實在沒什麽好慶賀的。然而他與安和暗通款曲的時候,安和卻煞有介事的要為他慶祝。
她提前一個月說的,林知水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激動,激動到生日當天,天都要黑的時候,安和終于姍姍來遲。
并且什麽都沒帶。
沒關系,林知水嘴上說着自己從來不過生日,但早就從酒店訂了一桌酒席。
安和原地徘徊幾圈,忽然道:“我準備去山裏抓一只老虎,有點危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林知水嘴角抽了抽。他猜到安和會找點花頭,但沒想到玩得這麽大。
“你确定?”他故意道:“你為何不找秦昭一起,他雖病着,可姑且死不了。曬太陽下棋吃點心就找秦昭,大冷天進山閑逛的事就找我。”
安和随口回答“天太冷,路太遠,勞累秦昭,我舍不得。”
林知水又好氣又好笑,簡直要跳起來:“那你就舍得我?”
安和挑挑眉:“誠心誠意邀請你來了,你不願去就算了嘛。”
林知水已經裹上羽緞鬥篷。
冬季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山荒水淺,無景可觀,林知水騎着馬陪在公主身邊,漫游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自我感覺有點傻。
他嘗試勸說公主跟他一起找個小店涮個羊肉鍋,但安和一臉嚴肅的拒絕,直到她從馬肚子抓出一把弩箭,林知水才知道她認真的。好家夥,這人真要進山打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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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水嚴肅的問:“公主,你最近是不是又跟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安和當然否認,林知水繼續問:“那您怎麽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
安和沉默片刻如實招來:“我招了不少醫生會診,都說秦昭大抵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真的?林知水把嘴角抹平,讓自己不要表現出喜悅之情,以免看起來像個反派。
“所以我想盡己所能讓他好過一點。”
冬季天冷,秦昭渾身骨頭疼,醫生們用盡方法熏蒸,針灸,卻也緩解不了病痛,大約也是被安和纏得沒法了,便說虎骨虎皮會有效果。
安和心裏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也明白這大約是醫生無奈之下敷衍她,但不做點什麽她就難受。
“所以,你進山打只老虎是為了哄他開心?”林知水的心情難以言表,又酸又無語。“說實話,十個您也不一定能抓到老虎,虎仔也抓不到。”
他潑冷水,安和也并不生氣。
她笑笑說:“有時候吃東西不是因為餓,只是因為嘴巴寂寞。”
林知水觀察她的神情,心道她果然明白抓不到。所以其實還是随口扯了個理由,要跟自己一起玩,要陪自己過生日。
于是他的心情立即又變好了。
元城旁邊的大山裏有虎子,據說農民開荒,放火燒山時看到過,安和為了吸引老虎過來,還帶了一筐子新鮮羊肉。當然,她也給自己帶了驅寒的美酒。
兩人走到山腳,沿着山林淺淺的轉了一圈,他們不是獵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行動。安和看看馬背上的酒壺便道:“我用酒葫蘆轉一圈,葫蘆嘴朝東,就向東走,葫蘆嘴朝西,就向西走。”
林知水思考一番,誠懇道:“不如你随手把葫蘆抛到天上去,葫蘆底朝上,咱們就停下休整,葫蘆嘴朝上,咱們原路返回。”
他自認為很有道理,而且葫蘆裏頭有酒水,抛到天上重的在下,空的在上,他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燒熱水,美美得泡個澡,然後吃自己準備好的那一大桌酒席。
安和思索一番,接受了他的建議,然後——她把葫蘆旋轉着飛上了高空。于是林知水就眼睜睜的看着那葫蘆在空中幾次颠倒,然後葫蘆嘴朝下筆直的落了下來,砸進了他懷裏。
林知水嘴角都抽搐了,抱着葫蘆無語的看着安和。
“你是不是不太想跟我一起。”
“不是。”
“你怎麽這副表情。”
林知水把葫蘆別在腰間,伸手揉了揉臉,“沒有,風太大臉凍僵了。”
一般話本中奇跡般的事件并沒有在安和身上降臨,她轉悠這一趟,連跟虎毛都沒見着。
羊羔肉倒是沒白帶,林知水找了個背風的石壁,安頓她坐下,生起火堆,給她烤肉吃。
火柴架起來,火焰騰起來,兩人凍得發麻的手腳總算恢複了知覺,臉蛋也被火光映照得紅彤彤看起來分外喜慶。上好羊羔肉略微一烤就往外滋滋冒黃油,再火色重些,烤的又焦又黃,沒有調料也很好吃。
安和看林知水做這些好像很熟練,随即打趣:“看來你在軍營中學會了不少本事,這也算‘八百裏分麾下炙’。”
林知水搖頭:“我原本就會的,很小就會,只不過那時候時烤的白薯或者土豆。”
安和感慨:“那你的童年還真是豐富多彩。”
林知水沉默下來似乎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能體會到自己與安和之間的巨大鴻溝。
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病在床上,家計非常困難,全靠舅舅偶爾接濟過活。那時候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餓得很了,便去地裏扒白薯,那是別人家的,被主人抓到了,要被打,要挨罵。
他知道這樣做不對,只是依然在沿街乞讨和當小偷中間選擇了後一個。現在有錢了,便給當年那些人家,盡數買上二畝地表示報答,當然,都是派人做的,他本人并不露面。
可是後來舅舅也死了,被他那個叫徐紀芳的首輔爹,親自批條砍了頭。
若非後來平西軍招兵,他在一位熱心大哥的介紹下,進了軍營,自己好歹能吃飽飯,也有軍饷給娘親吃藥,只怕他們母子兩個早就死掉了。
他在軍營中日子也苦,又瘦又小,扛不動槍,多年積弱,也跟不上繁重的訓練,好在運氣不錯,後來成了專職照顧秦昭馬匹的馬夫。
那段歲月着實不堪回首,林知水半晌才回神,勉強笑笑把烤肉遞給安和:“公主嘗嘗。”
安和一試,味道竟然不錯。
兩人一邊吃烤肉一邊喝酒,忽略刺骨寒風,竟然別有一番野趣。
“你什麽時候進京?考春闱得提前準備吧。”
“天太冷,過完年再說。”
“走得時候說一聲,我去送你……”
“能考上就考上,考不上就算了,也不是非得走科舉這條道。”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天,安和忽然發現馬兒不安的躁動起來,噴着鼻息,挪動四蹄不安的走來走去。
有了上次被刺殺的經驗,安和精神高度戒備,刷得一下站起身來,執劍在手。林知水随即也站起身來把安和護在身後。
安和皺眉:“別擋着,影響我發揮,你去牽馬。”
“……”
怎麽?我還礙事了?
林知水站起身來便發現了問題,昏暗的夜色下有幾雙綠油油的眼睛。那是狼!他心裏一寒,立即去解馬缰繩,這一解便看到後面也有幾匹狼,這些狼大約是想襲擊他們的馬,只是畏懼火光不敢靠近。
“冬季食物匮乏,狼群應該是被肉香味吸引過來的,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他手中高舉火把形成威懾,讓安和上馬,自己則把剩下的羊羔肉遠遠抛去,趁着狼群去搶奪,翻身上馬一甩鞭子急追上去。
安和已經遇險過一次,這次還算鎮定,“真是意外,老虎沒遇到遇到一群狼。”
她還有心開句玩笑,一張嘴沖了一嗓子風。沒怎麽經歷過世事的小公主錯估了事件的嚴重性,只以為狼叼了肉就走了,誰知道冬天狼群缺乏食物,會豁出命攻擊趕路的行人。
他們奔出百餘步,安和眼角餘光便看到有狼追了上來。她骨子裏确實有點“熱愛危險”的瘋勁兒,竟然全靠雙腿夾着馬腹,松開缰繩,拿起弩箭,打開機簧轉身就是一箭。刷——毫無意外的落空了。
林知水驚呆了,她真得不知道什麽叫害怕。
狼群只是略微遲疑了一下,便立即又追上來,她再試圖去抓弩箭,馬兒身子一颠,她手一抖,抓了個空,箭筒落在了地上。
狼群是野獸,卻有超乎安和預料的聰明,它們似乎知道對方身上沒了武器,更加無所顧忌。眼瞧着頭狼已經要攀咬到馬兒的屁股,林知水轉身用火把将其逼退,可糟糕的是他的火把已經脫了手,這下子手中已經沒了任何武器。
那狼第二次撲上來,馬匹受驚高高揚起蹄子,仰脖嘶鳴,林知水竟然被甩了下去。
安和奔在前方,忽然聽到不一般的哀鳴,一回頭發現林知水竟然滾下山溝,當下來不及多想,一撥馬頭,策馬沖下去。林知水簡直要瘋:你幹什麽?!你到底在幹什麽。
可他嗓子仿佛被堵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公主真得像一只火紅的鳳鳥展開了翅膀,俯身而下——然後因為身體極度傾斜,一頭栽了下來。
林知水:……感謝你心裏有我。
安和的小馬不知道竄到了哪裏。林知水只能祈禱它在急速下山的時候,腿骨沒有插進地鼠的洞裏折斷。
林知水四下觀望一番,把安和扛起來,送到一處石洞裏,随後他聽了馬匹的哀鳴,應該是自己騎來的那一匹。那只是普通的腳力馬,并不像秦昭給安和挑選的健馬那樣精良。狼群得到了那匹馬便安靜下來,林知水終于松了口氣。
他暈頭轉向一陣陣想吐,勉強克制住,軟着腳捂着胸口挪向安和,一把拽住了她,連拉帶拖把她抱在懷裏。
那一瞬間,林知水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所有的苦戀,相思都值了。
安和再次睜開眼睛,是凍醒的,睜開眼看到白光一片,以為天亮了,定睛一看,卻是下雪。
林知水靜靜得坐在她身邊,面朝外,應該是在警戒,他身上的鬥篷則蓋在了她身上。
她起身把鬥篷重新蓋在了林知水的身上,林知水嘴角輕巧的勾了勾,然後做出沉睡初醒的樣子,睜開眼睛:“啊,公主你醒了。”然後激動地一把抱住她:“太好了,你沒事。”
全然是欣喜忘情模樣。
安和并沒有推拒,而是輕輕拍拍他腰背,像安撫喜歡繞着自己打轉的狗狗。
雪後天寒,兩人凍得縮手縮腳,火折子也不知道丢在哪裏,幸好兩人的棉衣鬥篷都是上好的材質,腳上的鹿皮靴更是密不透風。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認為“撇開危險不談,這次行動過于離譜且丢人”,所以誰都不要講,只當專程來野外做了一次燒烤。
氣溫驟降,呆在山洞裏也不可能睡得着,眼看着小馬又溜溜達達的找回來,兩人當即決定原路返回。
兩人為騎馬時誰帶着誰發生了争執,安和最近騎馬愈發娴熟,所以很樂意嘗試騎馬帶人,況且林知水坐在她前面會遮擋她的視線。
林知水堅持認為應該由自己騎馬來帶着公主,因為男人坐在女人身後太別扭,況且安和不一定認路。幾番躊躇,安和終于還是妥協。
“這個時候迷路可是致命的……”
安和喃喃自語,天地山川全是白色,她幾乎看不出世界原本的模樣,然而林知水很擅長認路,仿佛能透過雪層看到原本的溝坎和阡陌。
他輕聲道:“我以前曾經獨自一人從江南到京城,徒步,流浪。”
“你的童年果然很精彩,我都是呆在淑妃的宮殿裏,最多逛逛花園子。”
林知水沒有多話,只是示意安和抱緊他的腰,馬兒輕快的跑起來,帶起雪花帶起寒風。安和不由得越抱越緊,被風吹疼的面頰也貼在了林知水的後背上。
林知水感受着安和的動作,胸腔裏仿佛盛着一池春水,輕輕的蕩漾。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仿佛戀愛,仿佛依偎,可以讓人聯想到“相濡以沫”“天荒地老”“相依為命”等等一切美好的詞彙,遠勝過床上的一場夫妻□□。
漸漸地雪花又開始飄灑,大片的雪花如鵝毛漫卷,鋪天蓋地的往下砸。林知水的肩膀上,自己的衣襟上全都是雪,她忽然起了壞心,抓起一把雪扒開林知水的衣領按在了他頸窩裏。林知水大叫一聲,勒緊缰繩,兩人随即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林知水抓起一把雪抛向安和,安和唉喲一聲,臉上已經挨了一下,她不甘示弱,彎腰捧起一大捧雪揚向林知水,起手的同時,穿過雪霧轉身就跑。
林知水立即追上去,一邊追一邊團雪球打她,安和一邊躲避,一邊轉身回擊,林知水立即後退,安和又追上去。
她印象中自己很小的時候也玩過打雪仗,跟母妃,跟紫陽殿的宮人們……林知水并不喜歡下雪,對窮苦的人來說下雪意味着苦寒,苦寒意味着凍餓和死亡。
他不理解文人雅士學中賞梅的雅興,覺得他們腦子有坑,也不能體會平西軍士雪中賽馬的豪情,覺得他們不可理喻。他只想守着火爐吃點心,最好是蜂蜜雞蛋奶酥,混合了花生果仁那種,齁甜!但眼下,這感覺好像還不錯。
兩人追打幾回,幾度換了攻守,最後跌跌撞撞一起摔在地上。安和還試圖把雪塗他臉,幾番掙紮被林知水捏住,最後安安靜靜躺下。她面頰極紅,而雙眼極亮,正是最美味清新的水蜜桃,最甜最潤的蛋奶酥。他匍匐下身體向安和吻去,安和先是熟練的回應,繼而慢慢閉上眼睛,她接吻過許多次,卻還是頭次體會到這種事的快活。
後來,很久以後的後來,九十多歲的安和守着火爐坐在庭院裏,看着一群小孩在雪地裏玩鬧,依然會想起這夜裏的奔跑,這雪地的吻。
她愛林知水,比自己想象的更愛,只不過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
她一度認為自己就是随波逐流的選了林知水,第二次婚姻自己根本沒有那麽在乎。
可是,當她刺殺失敗,要死掉時,心裏卻充斥着一絲懊惱。她沒讓林知水知道,他不是一廂情願,其實她對他很有感覺。
沒有戰争,鮮血,仇恨,英雄業績,人生理想種種附加壓力的東西,她純粹的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她試圖逃跑,她想至少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
她愛我!她心裏有我!林知水激動得要跳起來,我就知道我們的戀愛不是我的錯覺!他回去非要給小丫頭炫耀一下。
林知水深深地看着安和。
楚宵察覺到氛圍不對,他勒令安和退下。
“你說得夠多了。”
林知水的眼神裏仿佛有刀子,每一刀都砍在楚宵身上。
你也活得夠久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