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陰險
陰險
林知水最近忙得厲害。西齊攻城一月有餘,他送去京城的文書卻遲遲沒有回音。他越等心越涼,表面上還要強打精神督戰,生生瘦掉好幾圈。
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些。元城的天空一片灰藍,天幕上稀碎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望得久了,會覺得眩暈。
冷冽的空氣沖淡了血腥味,但低頭去看還是能看到城牆腳下的斷肢殘體。
今晚西齊的攻勢暫停,他派了士兵稍事打掃。凍得硬邦邦的屍體被一具具轉移走,林知水的內心也漸漸麻木。
他揉揉額角,只覺整個腦袋都發脹。
林知水遙遙望了眼西齊的營帳,遠方山腳下,那些帳篷像一朵朵蘑菇似的排列着
安和還在那裏嗎?
她在做什麽?
西齊最近的攻勢愈發密集,大抵他們也有些焦灼。
傍晚時分,陰陰暮雪下,西齊再度攻城,林知水在沖鋒的馬隊中看到了楚宵的身影。
火箭如雨,穿過白色雪幕,飛石滾滾,好似雷霆乍驚。城樓上守衛的無數兵士如同風中蘆葦,迅速在慘叫聲中倒下。
林知水一個不防,被石頭蹭住,整個人踉跄一下,差點跌倒。剛翻身站起,便覺右臂一陣疼痛,低頭一看,一支箭正貫穿皮肉,那血液仿佛也被凍得凝固似的,半晌後才緩慢的流出來。
林知水被人攙扶下去治傷,城頭還在繼續酣戰。他大概算了算,元城中壯丁,兵卒號稱三萬,其綜合素質肯定無法與當初的平西軍相比,但活下來的都成長迅速。當務之急還是備糧,誰能想到號稱糧倉的元城竟然十室九空?
他懷疑那元城知州監守自盜早把儲糧偷賣,然後再與西齊進攻時,甩鍋出去,就說被西齊搶了——難怪他根本不積極備戰,轉身跑路。
林知水向京都報信,等答複,再調集安糧,根本來不及,于是幹脆一邊跟平康帝請旨,一邊向附近郡縣調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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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齊的兵馬同樣死傷不少。楚宵看着源源不斷被擡下去的傷兵,眉頭緊皺,他問:“當初你那好夫君秦昭守了靈州城一年半,你覺得你這“續弦”能不能抗過這個冬天。”
安和微微閉眼:“實不相瞞,我對林知水有信心。”
“哦?難道你覺得他比秦昭還厲害。”
安和搖頭:“因為他本質上比秦昭更潑皮無賴,這種人被逼狠了,會用些常人不用的手段。
她望向遠方的城牆,神色恍惚。
連着半個月,林知水都沒有出現,她懷疑他受傷了。
“公主曾在元城生活許久,相比對元城非常了解,這座城池,弱點在哪兒。”楚宵揮鞭斜指,姿态睥睨。安和并不上當,只笑笑問:“你心裏沒底了?”
說好的要讓我看着你拿下城池呢?
“非也”楚宵哼笑:“早晚是本王的城,我只是不想它破的太厲害。”
當天夜裏,林知水又聽到城牆上的號角聲,他飛速起身跨馬而來,就見城門處正激烈交戰。
但交戰雙方分明是東盛自己人!
“怎麽回事?”
林知水一馬當先擒住一人,拖出戰場詢問情況。
“有人想跑!林大人有人想開城門逃跑。”
林知水當即命人圍堵,将所有逃兵盡數格殺。
一場喧嚣散去,林知水心裏卻很不寧靜。他知道人心亂了。原本每日兩頓的米飯高粱飯換成了粥,現在粥裏又加上了幹菜。現在已經有人成群結隊的挖老鼠洞找糧食了,大家都不傻,都知道再呆下去要餓死。
林知水再次敦促調糧,不見成效。要的援兵也遲遲不到,接到的最新消息反而是平康帝抽調了兩營大兵拱衛京師。
難道元城被棄了嗎?
東盛敗得太多,太久了,朝野上下普遍對守城沒有什麽信心。
林知水此刻尤為厭憎平康帝,他是認準了臣子會為了“情懷”毀家纾難?
他怎麽不想想,哪怕改朝換代了,滅族的也只有皇室,給他當狗的大臣,換個主子還不是一樣當狗?!
林知水萬般無奈,親自開口承諾賣掉京中豪宅和部分藏品,高價購買糧食。商人趨利,總算有人送來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我的三進三出的大院啊!我的二千畝水田啊!我的兩座山頭啊!我的白玉獅子瑪瑙卧佛水晶心大屏風啊!沒了沒了都沒了!
林知水一夜返貧,一邊喝白粥一邊詫異:我什麽時候這般視金錢如糞土?!
這次換來的糧食也不過夠大家不餓死,吊着命熬到春天罷了。
大家一個個撐着餓得細長的脖子仰頭看樹,等樹發芽,吃完綠葉吃嫩枝,吃完花瓣吃樹皮。
林知水往年四處流落,過得再艱苦那吃得也是糧食。但現在……林知水啪得扔掉手裏的鏟子。
本官原本該在風景秀麗的河中央,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喝甘甜柔軟的黃酒,吃美味新鮮的鲈魚。雙手握着三百萬兩的鹽稅,聽着各路地方官員的奉承,在緩歌漫舞的間隙,抒發一下自己對帝王的忠心以及對安和公主的思念之情。
怎麽本官現在就流落到山腳下挖野菜了呢?
林知水拍拍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
城中死傷人員衆多,民衆嚴重營養不良,不斷有人逃亡。四月份,一場“春瘟”悄無聲息的席卷了全城。
一開始只是燥熱,後來便頭痛燥熱,難以支持,後面走着走着便會一頭栽地上,再也醒不來。
這場瘟疫迅速席卷全城,戰争的陰雲下又多一層病霾。
林知水親自帶隊慰問病號,安葬死者,但效果甚微,死亡的恐懼迅速讓人心崩潰。
一場春雨淅淅瀝瀝落下來,落得人心都要碎了。林知水心亂如麻,連着幾日不曾睡好,憔悴消瘦,人像剝了皮的樹。
萬般痛苦之中只有對安和的那點情義支撐着他。他想起自己多次勸解榮壽郡主的話:你娘其實很喜歡你,她是有苦衷的……
時隔多年他竟然也說了他娘一樣的話。自己都覺得可笑又可恥。
“林大人,天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您要注意身體,如今這局面離不開您。”
身後的侍衛謹慎的勸解着。他們這位大人手腕高明,靜默如淵,只是他總喜歡站在高臺上,眺望遠方,眸光深邃而複雜,日複一日,非常執着。
林知水忽然道:“聽說前段時日,西齊軍營中,有一支小隊從小路返回。”
“是,根據探報,是他們前來勞軍的皇後娘娘回國了。”
林知水輕輕摩挲了一下拇指:“攝政王出來這麽久,小皇帝自然要有所作為,楚宵現在把皇後放回去,大抵是要穩定局勢,他自己孤軍在外也沒有那麽省心。”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看向西齊的軍營。他想,我将做一個天怒人怨,違背祖宗的決定。
做出這個決定前,我最多算個混蛋,做出這個決定後,我最低算個獨夫。
元城中開始流傳小道消息,為了給大家留一條活路,林大人格外開恩,允許沒有戰鬥能力的老弱婦孺出城。
林大人說到做到,第一天他放出去了一批老人孩子,第二天放出去了幾百婦女和瘦弱的男子。這幾百婦女出城前被要求洗個澡,穿上自己最幹淨的衣服。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第一次放人出去,超出了西齊預料,所以這批人成功離開。然而這次,西齊早已虎視眈眈,他們剛出城,就被擄走。
楚宵原本的用意是俘虜後,立即殺掉,懸首示衆,進一步打擊元城內萎靡不振的士氣,使其土崩瓦解。
然而,這是一幫女子……是一幫在長久饑餓中營良不良,瘦弱不堪的女子。但依然是女子。
軍營裏是一群男人,一群大半年沒見過任何異性的男人。
人心的躁動就在一瞬間。等楚宵意識到不對時,這般女子已被充作“戰利品”,分攤“享用”。
三天後,瘟病在西齊的軍營中出現,然後迅速擴散。
皎潔月色下,安和拈香跪倒,面前的香爐裏,紫煙升騰,夜風吹拂着 ,緩緩飄香遠方,香爐前供奉着兩盤東盛特産的果品,還有自己熬制的一碟酥糖。
她穿着一身素服,滿頭青絲披拂下來,好似游走離宮的素娥,朦朦胧胧的霧氣漂浮在她周圍,讓她的身影愈發綽約 ,氣質愈發出塵。
宮女侍奉在她身後,看着這一幕,不由得心生憂慮。攝政王只是受 傷了,還沒死呢,現在燒紙是不是早了點?況且還不太吉利,這若是被人告發了,恐怕還有的鬧。
“殿下,夜風起了,當心着涼,我們回去吧”
安和把手裏的紙錢分成四份,三份都燒完了,剩下一份遞給宮女:“過一個時辰再燒吧。”
宮女的臉色不大好,她小心翼翼的偷窺這位貴人的面容,隐約從她臉上看到了死志。這位東盛嫁過來的公主素來話不多,但足夠狠,說打架就打架,要劃脖子就劃脖子。
安和起身的時候,神态又恢複了正常,還問宮女要些熱茶來喝。
宮女松了口氣。她說:“陛下又派人來問了。”
今日小皇帝來找安和,讓她問東盛借兵,在楚宵回京的路上,與他聯手,內外合擊,圍殺楚宵。
安和垂眸:本宮的意思沒有變。
安和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