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思念一個人的時候,時間會走得更快還是更慢?

徐楚最近常會想這個問題。

課堂上,她盯着孩子們發旋的海洋。開會時,她盯着紙上虛焦的文字。吃飯時,她盯着白汪汪的米飯。

想林琅。

回過神來,時間只過去幾分鐘。

月亮從圓變缺,已經半個月了。

尚麗小學的校慶如期召開,馮元發了話,一定要确保校慶活動的萬無一失,挽回學校口碑。

因此,今年的校慶晚會格外隆重。

周五的夜晚,容納數千人的體育館改造成宴會廳,籃球場成了偌大的舞池,管弦樂團奏起樂曲,燈球一閃爍,便有了複古華麗的氣氛。

徐楚和衆教師立在校門口,迎接前來赴宴的家長。

由于今晚的dress code是正式晚禮服,她便穿了件黑色露背長裙,頭發挽成花苞,再留兩縷卷發從耳邊傾瀉而下。

這造型襯出她細而長的脖頸,後頸隐隐立出一兩截凸起的頸骨陰影,再往下,是兩片薄薄的蝴蝶骨,翩跹欲飛。

徐楚每次側身,都能感到無數目光停留在她雪背的風景裏。

目光多是男人們投來的。

夜風一吹,她打了個哆嗦,卻覺整個人都被看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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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七點,晚會就要開始,教師們返身進場。

馬路的盡頭,忽然閃出兩道很亮的車燈。

徐楚停住腳步,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轟隆的馬達聲。

一輛白車急剎停在校門口,車燈射出的光柱裏,她先看到了蚊蚋飛舞,緊接着——

一雙長腿蹬地。

視線上移,是萬年不變的藏藍西褲,還有一件沒見過的廓形西裝,白襯衫,鄭重打着黑領帶。

她笑起來,睫毛撲簌扇動,眼眶莫名就酸了。

“我沒遲到吧?”

林琅雙手插兜,朝她走來。

他又瘦了,這一身因此看上去更挺括,也更單薄。

徐楚吸了吸鼻子,笑道,“再晚來一分鐘就遲了。”

“那走吧。”

林琅的視線落在徐楚頸間,無比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在不能相見的日子裏,他腦海中無數次演練這動作。

“可是只有家屬才能進去呢。”

徐楚沖林琅眨眼睛。

“哦?”他捏住她手心,“我不算家屬?”

徐楚抿起嘴,想了想,“嚴格意義上來說,你是我的小狗,姑且就算是家屬吧。”

此話一出,她就被拽進一個寬闊的懷裏。

“小狗?”林琅摟住她後腰,大手一按,指尖觸到那滑膩的肌膚,兩人都是一陣輕微戰栗。

他很近地笑看着她,“你見過這麽高的小狗?”

“林琅你!”

徐楚手伸到背後,将他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掰開,“下流。”

她漲紅臉,捉起他的手,拉他進了宴會廳。

樂團已經奏起曲子,舒緩的音樂在白蠟燭圈起的舞池裏流淌,大人們兩兩成對跳起舞。

會場另一邊,擺有供應自助餐點的長桌,孩子們聚在一起吃喝玩樂。

林琅站在舞池中央,在一群穿制服的學生中間尋找白心言的身影。

嚴格來說,參加校慶也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

“你看誰呢?”

徐楚扳過林琅的下巴直面自己,手搭上他的肩。

“我不會跳舞。”

他對上她的眼。

話雖如此,手還是覆在她的腰間,再把他的另五只手指全都嵌在徐楚的指縫裏,和她十指相扣,慢慢地摩挲。

“廣場舞會嗎?我往前走三步,你就後退三步。”

徐楚率先邁步。

她蹬着細帶高跟鞋,嘚嘚敲着小板鼓,走一步掀一步浪花。

林琅連忙交替左右腳後退,黑皮鞋在籃球場木地板上踩出清脆聲響。

他一只手把徐楚一側的腰已經焐燙了。

“我們好像把華爾茲跳成了踢踏舞。”

他笑着,放在腰間的手很不老實地爬上她的肩胛骨,輕輕一按。

“喂……”徐楚快活打了個小挺,不忘瞪他一眼,“下流。”

林琅撇撇嘴,表示對這樣的嗔怒不買賬。

四條腿來來回回地纏繞,交錯,直到一曲完畢,才各歸其位地站直。

在曲子與下一支曲子的靜默間,西褲腿的主人進犯一步,将那飛揚的裙擺包進自己的雙腿之間,似要将她禁锢。

林琅雙臂環住徐楚,很近地欣賞,才感到他畢生掌握的溢美之詞紛紛下馬,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

兩人目光似乎長了鈎子,死死糾纏在一起。

“你真好看。”

他不滿足于這空洞的贊美,又補了句,“美不勝收。”

徐楚噗哧笑了。

一個天真而蠻勇地表達愛意的男孩子,連成語都錯的這樣詩意。

“說錯了?”

林琅臉一紅。

剛僞裝出的成熟老練又現了原形。

徐楚搖搖頭,擡手順遂着他的臉頰。終究是個尚未過渡完少年時期的男孩。

她柔聲說,“林琅,我好想你。”

她終于知道自己見到他之後的微微酸澀源自于哪裏。

明明是朝思暮想的人,卻要別扭地同他玩一通欲拒還迎的爛游戲。

明明真正想說的只有這幾個字。

我好想你。

想你,對我怎樣下流都可以。

林琅額前垂了幾絲碎發,頭向她俯過來。

他的身影像烏雲蔽天,又像那夜籠罩山間的月色。未竟的吻,未實現的願望,終于要在這刻落下。

“我也很想你,徐楚。”

他啞着嗓子說完,去吻她嘴唇。

有孩子尖叫起來。

緊接着是一陣尖厲的哐當聲響。什麽東西被敲碎了。

林琅的脖子僵住,發現危險的本能驅使他停下動作,把徐楚攬進懷裏護着。他轉過身,看見會場另一邊的長桌被掀翻了,食物和飲料灑得滿地都是。

女孩們尖嘯着四散逃開,不成語句的呼救□□同喊着一個名字。

白心言。

林琅與徐楚對視一眼,手握着手朝聲音的方向奔去。

陰暗難辨的角落裏,兩個小孩正在扭打。騎坐在另一人身上的就是白心言。

“你再說一遍,我媽是什麽——”

他嘶吼着,手中的玻璃片就抵在身下人的喉嚨邊。

那是稚拙的童嗓被憤怒撐到了極限,才發出指甲蓋劃黑板的高頻尖銳音色。

林琅彎下腰,從背後悄聲接近白心言。

徐楚認出被壓制的小孩是班裏的陳宇。

陳宇的後腦勺破了,濃密的頭發裏不斷滲出血滴,流向地板,但他還梗着一口氣。

“我說你媽媽是遭報應死的,因為你爸爸做了太多壞事!”

“我殺了你!”

白心言的精神與肉.體同時爆發了。

他抵在陳宇喉間的玻璃片剛一用力,忽覺得手腕一麻,手中的玻璃片被踢飛了很遠。

下一秒,一雙大如蒲扇的大手頂住他脖頸,身子一軟,他便被那人騰空抱起了。

林琅架着在空中胡亂踢騰的白心言走出很遠,沖人群大喊。

“快打120!”

人們這才敢聚到陳宇旁邊查看傷情,有護理經驗的老師先給他做了簡單包紮。

而這個不知自己剛剛逃出生天的渾孩子還在哭鬧,“他憑什麽打我,我爸是科長!”

他天真以為這只是場男孩間的胡鬧。

會場亂作一團,來赴會的家長們見狀,都牽着自家孩子逃了出去。

不一會兒,會場就靜如死寂。管弦樂團撤退的神不知鬼不覺,白蠟燭熄了一片,只有燈球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

徐楚來到林琅身邊。

在力量的巨大懸殊面前,白心言很快不做掙紮了。他兩只小手仍被林琅反扣着,只能垂下頭抽泣,肩膀抖如糠篩。

徐楚跪坐下來,伸手輕撫白心言的背。

即使讀過再多書,心智比同齡人再成熟,他終究只是個孩子。

一個喪母悲切的孩子。

林琅慢慢松開了白心言的手。

盡管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剛才殺機畢現,但他能理解這種委屈的憤怒。

倘若有人指鼻子咒罵他去世的母親,他或許會比白心言更瘋狂。

馮元匆匆跑來,拉走了徐楚。

“徐老師,快打電話聯系雙方家長,救護車馬上到。”

林琅替徐楚繼續了這個輕柔的安撫。

他單腿跪地,順着白心言的背,把他轉過來面對自己。

一張小小的,俊秀的臉。

“小朋友,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歷過什麽事。”

他啓開稍顯幹啞的嗓,努力把語氣放緩,“但是你要相信,媽媽并沒有離開你,她只是……換了種方式陪伴你。”

林琅也不敢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話會從自己嘴裏蹦出來。

“世界上也許真的有輪回轉世呢?如果你的媽媽轉世成人,她一定不會忘記你。等你遇到對你特別,特別好的那個人,也許她就是媽媽的轉世,在延續對你的愛。”

林琅替這張犢羊般的小臉拭去眼淚。

白心言的抽噎逐漸沒有那麽劇烈了。

他只是紅眼看着林琅,一言不發。

救護車來了,陳宇被擡上急救擔架。

白心言臉上也有刮傷,他正要被護士拉上車,林琅掏出黑皮夾給人看了一眼,“我送這個孩子去醫院。”

他必須确保他的安全。

\\

雲城市中心醫院。

徐楚跟着醫護人員跳下車,要沖去兒科急診。

她的雪背在黑夜裏豁然開朗。

林琅牽住徐楚,脫下西服披在她肩上,随口問了句,“陳宇的家長是誰?”

徐楚雙手攏住西裝,“沒記錯的話是叫陳強,好像是城建局的什麽官員。怎麽了?”

“沒事,我看那孩子很嚣張,挺好奇他背景的。”

“尚麗的孩子,誰家沒點背景。”

徐楚苦笑,捏了把林琅的手心,“等我。”

她轉身進了急診部。

那輛加長林肯大搖大擺停到急診部門口的時候,林琅閃身鑽進了一片陰影裏。

鱷魚紋皮靴踩下地面,走出一個身着白西裝的中年男人。

這時,有一副擔架從他身邊擡走,上面躺着個面色蒼白的孩子。男人面無表情看了孩子一眼,撣了撣被擔架碰到的西服袖口。

緊跟着,又有三個穿全黑西服的彪形大漢下了車。

一行人聲勢浩大地走進醫院。

這是林琅初次見到白永征。

這幅做派的黑老大,他見過不少。

但随身帶保镖出行的政協委員,他是第一次見。

急診科科室裏,陳宇正在做手術縫針。

陳家父母早已趕到,陳強看到從走廊盡頭走來的那一夥人時,隔老遠就喊罵起來。

“白永征,我日——你——媽——!”

他咬牙切齒,邊罵邊勒起袖子。

徐楚和陳母趕忙去攔。

一名保镖就要上前,白永征一擡手,那人立即停住腳步。

他推了推無框眼鏡,看到坐在椅子上滿含淚水的白心言,登時有了笑意。

白永征屈身扶住膝蓋,對兒子用手指比了個手.槍。

“哔——”

白心言轉哭為笑,奔到父親懷裏一把抱住。他用下巴蹭兒子的腦袋,柔聲問,“有沒有受傷?”

白心言看了眼徐楚,滿腔鼻音,“沒有,是老師和老師的男朋友保護了我。”

确實是保護。

若不是林琅及時抱走他,這個男孩就真的釀成了無法彌補的罪惡。

一想到這,徐楚就感到後怕。

白永征對徐楚有印象,他直起身,沖她鞠了一躬,笑道,“多虧徐老師愛護犬子,我一定要好好謝謝您。”

徐楚受不起年長之人的一拜,連連幹笑着擺手。

“這是我應該做的。”

陳強雖被妻子攔着,話語間仍是一腔怒火。

“我兒子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讓你和你的建征集團一起陪葬!”

白永征睨了這對夫妻一眼,手插進西褲口袋。

“我怎麽聽說,是你的孩子出口不遜在先?況且,孩子之間小打小鬧,扯上大人那些破事做什麽?”

“我孩子被你兒子用酒瓶掄破了腦袋,你他媽管這叫小打小鬧,我日——”

未爆出的粗口被陳強妻子捂在了嘴裏。

這時,馮元攥着厚厚一沓醫藥繳費單趕過來,見到白永征,脊梁骨瞬間彎了一截。

“白先生,真是抱歉吶!是我們沒做好安保措施,才闖出這麽大的禍,之後學校一定重新招一批保安進來,絕對保護好每個孩子的安全。您看,陳宇家的醫藥費我都代表校方繳完了,您要不就息事寧人……”

“陳宇的醫藥費關我什麽事?”

白永征冷笑,“等那孩子縫完針出來,他還要給心言道歉的。那些咒罵我夫人的話,不能簡單用一句童言無忌打發過去。”

聽到這話,徐楚微微蹙起了眉心。

無論誰招惹在先,白心言都不應該把同學打傷成這樣。

她以為白永征會是個家風嚴厲的父親。

她看了眼奴顏婢膝的馮元,決定把這爛攤子交給他來收場。

正欲走,白永征喊住她,“徐老師,過幾天我給您親自登門道謝。”

徐楚沒應話,只是含着笑離開了。

倒是白心言聞聲咧開一個笑,對父親說,“老師的男朋友剛才也來幫我了,大哥哥是警察。”

“警察?”

白永征意味深長地看向徐楚的背影。

無人聽出他的嗓音在這時已經變了調。

\\

醫院樓下,林琅仍站在陰影裏,抽着煙。

這期間他給楊小江打了個電話,讓他查一查城建局市政工程科科長陳強的信息。

徐楚左右張望,才看到角落裏那抹高挑的黑影,影子裏亮着一點星火。

她把肩上的西裝攏緊了些,走過去,攤開手掌心。

“給我也來一根呗。”

經歷了一個多事的夜晚,她心裏堵得慌。

林琅挑唇一笑,摸出煙盒遞給徐楚一支煙。

他拱起手掌,要給她捺燃打火機。徐楚卻搖搖頭,含煙抱住他腦袋,輕輕踮腳,點燃了他嘴邊銜着的煙。

瑟瑟秋風裏,他們雙唇間開出一朵橙紅色的花。花又立即謝了。

徐楚輕吐一口煙霧,看着林琅的眼睛。

“林琅,我今晚不想回家。”

他揣進褲兜的手一緊,感到自己白襯衫裏的內髒都在震顫。

“那……”

他問,“要來我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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