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林琅醒來時是早上六點多。
清晨的冥暗中,他通過熟悉的氣味辨認這間米黃色卧室。
床大的漫無邊際,而他身邊空蕩蕩的,床單有些淩亂,有互相擁抱的兩個人昨夜碾過的痕跡。
他撐手起床,發現另一個枕頭上疊放着一套黑衣。
林琅往赤膊的身體上套徐楚的睡衣,看得出來,這是她勉力搜羅出衣櫃裏最寬松的衣服了。
但對他來說還是太小。
袖子只挂到他手肘,褲子緊繃在小腿,成了八分褲。不合身的衣服更凸顯出他的高,高的滑稽。
他像穿了身兒童秋衣,冒着土氣和傻氣。
廚房裏倒是很熱鬧。
抽油煙機發出嗡嗡轟鳴,平底鍋上的熱油滋滋作響。徐楚戴着塑膠手套,手還停在鍋邊,舉着木鏟給培根翻面。整個身體卻拼命後仰,已經快和手分離,唯恐熱油濺到自己。
“放着我來吧。”林琅說。
徐楚像看到救星,毫不客氣地把鍋鏟遞給他。
林琅看着眼前這張全副武裝的臉,錯愕地笑了。
“你每天做飯都這麽大陣仗麽?”
他接過木鏟,把火擰小了點,培根的油脂立即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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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還停留在她臉上——棒球帽,墨鏡,口罩,叫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神色。
“穿得像在核洩漏現場。”他總結。
徐楚站得離鍋爐遠遠的,給臉一件一件卸裝備。
“也就是你來了我才會用油鍋,平時我不開火。”
林琅煎完剩下的幾片肉,端出來,一半焦枯,一半金黃。
焦枯的那一半自然是歸他消滅。
餐桌上,兩個人安靜地面對面吃早餐。
徐楚發現,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度過如此完整的一夜。
她眼光一掃,看着林琅的衣服直樂,像極了嬌俏易推倒的良家少男。
心裏盤算着,得去買一些男士睡衣和內褲回來了。以後都用得着。
“昨天的事還記得什麽?”她問。
林琅答:“楊小江領證了,請客吃飯。”
“還有呢?”
那他丢失的記憶未免太多。
林琅說:“再過兩年,你就娶我。”
“……你還挺會挑重點的。”
“怎麽,不算數了?”
“我說過的話都算數的。但這得看你呀,再過兩年,你說不定就嫌我老呢,那會我都三十二了,保不準就色衰愛弛,你喜歡上別人……”
林琅打斷她,“我喜歡誰去?”
“你又不缺人喜歡。昨天你同事不說過嘛,出外勤都有小姑娘找你要微信。”徐楚叉起一片培根,卷起來,鼓嘴嚼着。
“但你聽了其實很開心。對吧?”他沖她眨眨眼,“知道我是香饽饽了。”
“哪裏香了!”徐楚嘟囔,“一身酒味,不洗澡就上我的床。”
林琅舉起手臂,鼻翼翕動,往自己身上嗅了嗅。
“挺香的啊,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不過……”他擡眼看她,眼裏噙滿笑意,“你的床真的挺舒服,很适合兩個人睡覺。”
“再舒服還不只是睡了個素覺!”
徐楚撅起嘴,下巴颏一扭。
林琅的笑忽然就有了探尋的意味,他剛想說什麽,徐楚手機響了,她一看來電人,立即起身,背過林琅去廚房接電話。
徐芳琴在電話那頭暴跳如雷,不開免提也要震聾她。
“徐楚,你昨晚做的那叫什麽事啊?把人家大隊長晾在一邊,上了個洗手間就再也沒回去?被拐跑了,啊?”
那邊靜了一秒,然後醍醐灌頂似的,“你又跟姓林的小白臉搞到一塊去了?!”
徐楚雙手握着手機,回頭看了眼林琅。
他艱難吃着被她煎得焦枯的培根,嚼得嘎嘣脆,似啃骨頭的小狗。
她又笑起來,“媽,我昨天把帳結了,壓根沒讓對方吃虧啊!”
“這是吃不吃虧的問題嗎?!各方面條件都那麽好的一個人,又踏實又本分,這樣的人才适合結婚啊,他會讓你幸福的。”
大早上的,讨論幸不幸福。這很奇怪。
徐楚壓低聲音,輕聲說,“媽,我不是為了要幸福才去喜歡一個人的。”
“什麽?”
徐芳琴的音調又爬升一個音階,“不為幸福為了什麽,你想當寡婦?”
徐楚嘆口氣,放棄溝通。
“總之我和林琅挺好的,你別再替我操心了。”
“你昨晚還真是被他拐走了?哎喲我真是……”
徐楚及時掐斷了電話。
她回到桌前,林琅已經吃完了,他一手轉着透明玻璃杯,熱牛奶立即在杯壁挂上一圈乳白奶跡。
“打完了?”
他漫不經心問。
“你都聽到啦?”
徐楚問。
猜他應該是聽完了她與母親一來一回的對角戲。
“沒有。”
林琅垂眸,專心去看杯壁上的乳白液體,若有所思的樣子。
徐楚探身揉揉他腦袋。
“以後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必須得吃早餐哦。”
他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仰頭喝光牛奶。
徐楚很欣慰,端起盤子去廚房。
離上班還有一會兒,她可以從容不迫地洗個碗。
一打開水龍頭,一雙手就從身後探了過來,關掉龍頭,摟住她的腰。
“我來洗吧,你休息會兒。”
林琅把下巴埋在她右肩的頸窩裏,聲音很沙啞。
他們身上的這一部位,都是為對方天造地設而留的。
他一抱她,她身子就軟了。
徐楚轉過去,勾住他脖子。
“那咱都別洗了,再說會兒話吧。”
小別勝新婚的這一夜,留給他們溫存的時間其實并不多。
因此都對這清晨的獨處時光感到很貪。
林琅牽着徐楚去沙發并躺下來。
小熊仍呆在角落,徐楚每天上班下班都帶着它。林琅抱過小熊,再伸臂把徐楚攬進懷裏,從漆黑電視屏的反光裏看過去,一下就有了一家三口的溫馨。
“要不要給小熊取個名字?”他問。
“好啊,叫什麽呢?”
她側躺在他肩窩裏,兩手環抱住他的腰。
徐楚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熊,捋了把毛茸茸的棕毛,“不然叫老大吧。”
“老大?”
徐楚給小熊戴上黑墨鏡,“你看它多拽,多威風,一看就有當老大的風範。”
“那有了老大,是不是應該再有個老二?老三?”
這語氣像在讨論要二胎還是三胎。
“可以啊。就是不知道你們警局有沒有設計這麽多款式的小熊。”
“當然有。老大是穿藍襯衫的刑警小熊,還有穿黑制服的特警小熊,穿白襯衫的處級幹部小熊。”林琅頓了頓,說,“也有穿騎行服的交警小熊。”
徐楚咧開嘴,樂了。
“那再帶個交警小熊回家吧。”
林琅捂在她腰間的手輕輕一撓,癢得她叫起來。
“賊心不死啊徐楚!還想着交警呢。”
她趕快扭着腰求饒,“好好好,不要交警!要特警總行了吧,特警小熊就是老二。”
林琅停下來,“這還差不多。”
兩人鬧了一會兒,靜下來。陽光的手指點在客廳地板上。今天是個秋日的大晴天,藍天極高極遠,藍的萬分肯定。
窗外開始有了野雀争嚷的聲音,清晨熱鬧起來,但隔着窗,似乎又離他們很遠。
他又把她抱緊了些,側過頭,久久凝視彼此的臉,有一陣傾聽的靜默。
男女之間可做的事太多了,何止那一樁?
每一次眉來眼去,都讓他渾身上下快活地蕩起了秋千。和她呆在一起,就是得勁——這是林琅在警校和東北室友學來的詞。
“得勁”這詞不能拿別的詞置換。一旦遇上一個讓自己覺得得勁的人,從此天下什麽人都替代不了她了。
被林琅這麽近的盯着,徐楚忽然有些害羞。她甘心地敗下陣,雙目低垂,又擡起眼,發現他還在看她。
“你低頭的樣子,很像廟裏一尊小小的觀音像。”
他認真說。
“這是什麽形容?”她笑問。
林琅微微傾了個頭,在斟酌文法。
遲疑一會兒,他說:“很安寧的樣子。我好像是誤闖進山裏的游客,迷路的時候進了一座山神廟,在廟裏看到你這樣一尊觀音像,低着頭,很溫柔,祥和,在這裏呆了上百年,只為等一個人走進來。”
“你不是不信神佛嗎?”
“我只信你。”
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就像是神跡。
是她讓他看見了神跡。
徐楚微笑的餘波在臉上蕩漾開來,相信他真的是在做一番特別的表白。
“那你要永遠做我的信徒咯。”
她撫上林琅瘦削的臉,用手指描摹他的模樣。
挑過随觸随合的眼皮,再小心翼翼地沿鼻梁而下,似乎在做檢點,看自己買了些什麽。這樣仔細地看,才看出林琅的煥然一新。一擁有就不同了,他的纖毫她都疼愛。
他就是琳琅滿目本身。
林琅放開小熊,別過頭來吻徐楚。明明是清晨,她卻暈眩地墜入黑暗中。
閉上眼,感受他柔軟而多汁的嘴唇。
“今晚回來,我們一起看電視,好不好?”
她拇指輕柔貼上他的唇,按住眼前這只索吻的小獸。
林琅眨着求歡的眼睛,有些不明就裏。
“你不是很久沒看電視了嗎?”她說。
打開電視機,躺在他懷裏,抱着小熊,像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樣。
這是她能想象最溫情的畫面。
“噢!”
他一下懂得她意思,笑起來,“好,一起看電視。”
鬧鈴在這時很激烈地響起。
兩人都該出門上班了。
徐楚先進衣帽間換衣服,她剛脫下睡衣,搭上胸罩帶子,一雙大手又摸過來了。他的手總是青筋微凸,帶有年輕的雄性氣息。
“我給你扣。”
林琅以風一般的速度穿戴整齊,仍是昨晚那身很有神采的裝束。
他站到她身後,把紐扣和襻眼碰上頭。
“徐楚,你背後有顆很小的痣。”
他輕輕的鼻息吹到她脊背上。
“是嘛,在哪兒?”
她把長發梳到胸前,露出一整面光滑的雪背。
“就在第三節紐扣這兒。”
他溫熱的指腹滑到這一帶。
有點癢,她咯咯直笑。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痣呢。”
“右耳的耳垂後面還有一顆,比紅豆還小。”
林琅又俯身,用嘴唇拂蹭她耳後那一片,舌頭舔了舔那顆痣,“在這裏。”
徐楚全身都打了個小挺,有種被他按上牆壁的酥軟感。
“別鬧了!”
林琅在身後笑着,給她遞去一條黑絲絨長裙,手忽在半空懸住。
“今晚去和白永征吃飯,你就穿這個?”
徐楚剛要去接,林琅搭着裙子的手臂舉遠了。他瞪大眼睛,“深V裝?”
“不可以麽?”
她回頭笑問。
“不可以。”
林琅把長裙挂回衣架,修長的手指在一排衣裙上翻來挑去,最後停在一件高領毛衣那兒,取出來,對着徐楚的臉比劃了一下。
“這件好,暖和。”
徐楚笑的渾身動蕩,拿過來穿上了。
“你對學生家長吃什麽飛醋啊?”
“你當他是學生家長,人家可不這麽想。”
林琅抱起胳膊,面色正經起來,瞬間進入談論案情的狀态。“餘唯前幾天交給你的微型攝像頭在哪兒?”
徐楚走到梳妝臺,拿出一根唇膏。
“他把攝像頭放唇膏蓋子裏了,讓我晚上一上車就打開。”
“監聽器呢?”
“在我皮鞋的鞋墊上。”
林琅搖着頭,臉色更沉了。
“這些東西你得全部扔掉,這樣對你太危險了。”
“扔掉?那餘唯那邊……”
林琅不由分說地打斷她,“你和我都跟白永征打過照面,知道他是個多麽謹慎的人,連去醫院都要帶三個随身保镖,怎麽可能不對你進行全身搜查?如果被他發現你有監聽設備,哪怕餘唯的指揮車就停在餐廳外面,也來不及了。”
徐楚皺起眉,有些不知所措。
“可如果不戴耳返和監聽器,我怎麽向白永征套信息啊?我對他那些事都不了解。”
“你本來就不必了解。”
他說得斬釘截鐵,“要真正獲取白永征的信任,你今晚就得把他當成一個朋友去談話,不要想着套取任何信息。長此以往,他才會信任你,那時或許才會露出馬腳。”
“長此以往?”
她以為做線人都是一錘子買賣。
“不然呢?”
林琅眉梢一挑,“和美女吃一次飯就得意忘形,把自己犯過的罪全交代了,如果他這麽容易中招倒好了,我們早破案了。”
徐楚啞了火,感到事情棘手起來。
“那怎麽辦啊?”
林琅沉思良久,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
“今晚這個局你一定要去嗎?”
“我想幫你。”
她很堅定。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他單薄的眼皮窄起來,啞了一會兒說:“做我的線人吧,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