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晚五點,尚麗小學門口停了很多接送小孩放學的車。
徐楚走出校門,打開別在右耳的耳返,餘唯的聲音立即傳過來了。
“給你安在鞋墊上的監聽器呢,怎麽還沒打開?”
他語氣很着急。
徐楚望向街尾的那輛黑色面包車。
隔着擋風玻璃,餘唯此刻坐在車裏,遠遠地盯着她。
徐楚收回目光,轉頭看馬路對面。
熟悉的白色帕傑羅停在老地方。僅是看一眼,就讓她安心。
“只用耳返就夠了吧?餘隊長。”
她輕笑起來。
“那怎麽行?沒有監聽器,我收不到白永征的聲音!”
餘唯吼道。
怒氣通過耳返傳導到她耳膜,震得她腦袋一嗡。
一輛長達10米的黑色加長林肯在這時開到校門口。車身黝黑锃亮,車頭的立标閃爍銀光。
徐楚趕緊關掉耳返,扔到腳邊,不經意地用鞋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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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換上一副甜心笑容,對走出校門的白心言道,“心言,我們上車吧。”
林肯在晚高峰的車流中緩慢啓動。
車內裝飾奢華,車頂嵌有星星點點的射燈,燈一打開,酒櫃上的洋酒瓶便有了流光溢彩的顏色。
徐楚和白心言坐進真皮沙發,她發現車上只有司機和他們二人。
司機是個體态臃腫的五十歲男人,雖穿西服打領帶,但漲得通紅的臉明顯是不習慣這身裝束。
比起司機,腆着的啤酒肚讓他更像個廚子。
白心言一上車就很高興,他陷進沙發,輕悠慢晃着兩條細腿,玩着手腕上的電子表。
聽說這幾年的兒童電子手表越來越先進,孩子之間把手表立起來,碰一碰,就能互相添加好友。變開朗的白心言如今在班上也有幾個和他“碰一碰”的朋友。
過一會,他又跳下來,去車載冰箱裏取出一瓶氣泡水,很娴熟地往兩個方口玻璃杯裏倒冰塊,遞給徐楚。
“徐老師,我們一起喝飲料吧!”
徐楚莞爾一笑,接過來,看着白心言咕嚕喝完了一杯碳酸飲料。
他打出一個清脆的響嗝,趕緊捂住嘴,羞澀地彎起雙眼看徐楚。
她不知為何就在那刻想起了林琅。
他與白心言在相仿的年紀沒了媽媽,長大後的他,才會有超出同齡人的深沉與憂悒。
一雙眼即便笑起來,底色也是哀哀的。
徐楚觀察了一會兒車內情況,問:“你爸爸呢?”
“爸爸今天很忙,沒空來接我放學,他在餐廳等我們。”
白心言的電子表又有了新消息。他兩眼一亮,擺弄着手表和同學聊天去了。
“心言,那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家餐廳吃飯嗎?”
“我也不知道。”
他擡頭一笑,黑似葡萄的兩只眼睛清澈見底,讓徐楚知道問他再多都是徒勞。
她放棄追問,“噢”了一聲,看向窗外。
帕傑羅一直行駛在林肯的左後方,時不時開快,時不時開慢,看上去就像是一輛同路的車。
遇到紅燈,林肯停下來,前窗是一片剎車燈的紅光。
車窗右側,一輛黑色面包車與林肯并排停着。窗戶搖下來,是餘唯冷若冰霜的臉。
他看了一眼司機。
司機轉過腦袋,面無表情地打量他。
圍觀這場無聲的交鋒時,徐楚不由得捏緊了裙裾。
說到底,她對餘唯是有歉意的。
他并不知道徐楚已經改變了計劃。
準确來說,是一次事先預謀的背叛。
她和林琅,聯手背叛了他。
車行途中,徐楚的手機彈出新聞。
“競價198輪,北崗新村地塊被建征集團競拍成功!”
夏春一倒,這地自然就是白永征的了。
只是不知道,白永征如此順利地拿到地皮,是否和陳宇父母死亡有關?
校慶夜那次互毆的起因,就是陳宇說白心言爸爸做了太多壞事。
難道是陳宇父親在地皮一事上阻攔白永征,才被他謀害?
徐楚越想越亂。
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決定像林琅說的那樣,抛開一切雜念,只把這當成一次朋友之間的赴約,而不是鴻門宴。
上高速後,林肯越開越快,前方車流稀疏,林琅的帕傑羅拉遠了距離,只有餘唯的面包車還靠的很近。
突然,一輛紅色廂貨從後方超速行駛,很快就夾在林肯與面包車之間。
貨車司機猛按喇叭,尖利的鳴笛聲猶如指甲滑過黑板,刺得徐楚渾身一陣痙攣。
她扒住沙發靠背回過頭,只見面包車已被林肯遠遠甩在後面。
廂貨有如神龍擺尾,幾節鐵皮箱橫在高速公路上當路障,擋住了所有車的去路。
在越來越遙遠的視線中,被廂貨擋在身後的高速公路蜿蜒成了一條紅光閃閃的長龍。
一長串喇叭聲此起彼伏響起,猶如海港中幾百只船同時鳴笛起航。
嗚咽一片的笛聲中,高速公路堵車了。
掃清障礙後,林肯在暢通無阻的公路上全速前進。
只有帕傑羅還緊跟其後,猶如甲魚咬住手腕,死咬着林肯走過的路,讓它怎麽加速都甩不開。
車開進鳳凰山的盤山路,徐楚的心也跟着山路蜿蜒。
在山毛榉密不透光的樹林中,林肯從半山腰拐進一條羊腸小路。
綠蔭深處,坐落着一棟花園別墅。
車穩穩停在別墅大門前。
司機來為他們開門,白心言跳下車,歡快道,“謝謝樸叔叔!”
徐楚下車時瞥了司機一眼。
他是個大塊頭,國字臉,額頭很寬,顴骨也很高,整張臉的毛細血管似乎都在噴張,像個常年醉酒永遠挂一臉紅暈的人。
樸司機對白心言微微一笑,不說話,只是擡手引他們走進別墅。
徐楚并沒有看見別墅門口有任何餐廳招牌。
推開巴洛克式雕花的鐵門,一位穿制服的女人走過來,不由分說地領徐楚去更衣室。
“徐小姐,白先生為您準備了禮服。”
果然,她的全身行頭都被白永征換了一遍。
徐楚被女人打扮得服服帖帖。再出來時,她穿一身天藍色的粗花呢蕾絲套裙,外套上鑲乳白珍珠扣,鞋也換成了米色的尖頭高跟。
整個人便有了華貴氣質。華貴得不像她。
她只暗自慶幸,在女人檢查她脫下來的衣物之前,她摘掉了耳返與監聽設備。
若非如此,今晚就真的是場鴻門宴了。
女人領她進到一間雅致的大廳。
這家餐廳似乎被清了場,只有窗邊的一張圓桌擺有長燭,桌上有白色的百合與紫色鳶尾花。桌布是亞麻色,有淺茶色條紋。很娴雅的裝潢。
帥氣的男服務生穿黑馬甲和白襯衫,手臂上搭一條白毛巾,站得筆直,對徐楚颔首微笑。
她第一次見到如此缺乏氣味和噪音的餐廳。
白永征正和秘書交流什麽,一見她來,立刻把視線從文件上移開。
“稀客來了!”
他說這話時,視線落在她套裙露出來的一截光滑小腿上。
男秘書與徐楚擦肩而過,他的面部表情與電話裏的聲音一樣,毫無溫度與客氣。
也許他見膩了老板身邊三不五時就換的年輕女人?
白永征仍穿褐色西服,白襯衫,胸前橫着金表鏈條。與徐楚第一次見他時一樣。
這個從《唐頓莊園》裏走出來的紳士此刻走向她,伸出寬厚的右手。
交握那一刻,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
“不知道徐老師愛吃什麽口味的,我就吩咐後廚做了幾樣家常菜。這邊請坐。”
他拉開椅子,徐楚欠身一笑,坐下來。
背着臉也可以感到他灼灼的眼光透過無框眼鏡,掃視她全身,不動聲色中有自得的意味。
這是徐楚第一次近距離地看白永征。
他面頰方正,眉眼深邃,人近中年,複雜的人生閱歷給這張端正的臉龐添了些穩重。
來之前徐楚就聽林琅說過白永征的背景——人大法律系畢業的高材生,商海沉浮近二十年,一手建成如今的建征集團,是名副其實的富一代。
一個有權力,有名望,因而顯得極其有力量的男人,也顯得性感。
白永征打了個響指,涼菜與熱菜依次上桌。
這間餐廳與所有高端餐廳一樣,它的高檔在于不昧着良心放油,放鹽,放所有佐料,以使一盤盤菜肴過于美味而屈服人的感官需求。
所以魚子醬豆腐、松茸炖鮑魚獅子頭、黑松露紅燒肉和文火煨黃魚,這些食材精良的私房菜同時都帶有寡淡的湯色。
你知道它很名貴,但它勾不起你的饞欲。
三個人沿偌大的圓桌而坐,遙遠的物理距離增了許多隔閡。
菜剛端上來時,桌上只有勺與筷偶爾交碰的聲音,一席飯吃得仿佛在默哀。
徐楚忽然很想念家門口那條油膩又吵鬧的髒街。
飯吃到一半,白永征終于開口,他主動提起今天競價成功的事。
徐楚心領神會地點頭,“我們學校有老師早就在打聽北崗新村歸誰開發,等不及要買新房。房子要是由建征集團去蓋就再好不過了,雲城人都知道,只要是建均承包的房子,就不可能會有爛尾樓,而且買你們的房子還穩升值,誰買誰賺。”
白永征此時雙肘撐上桌面,十指在眼前交叉,他看着徐楚的眼睛,笑起來。
這動作是在告訴徐楚,她這一番馬屁誇的并不高明,但他很愛聽。
“你呢,在投資房地産嗎?”他問。
“我哪有那個資金。”徐楚笑道,“白先生贊助嗎?”
她下巴颏一揚,就有了嬌俏的神态。
“沒問題!等麗都公館建好了,我先送徐老師兩套玩一玩。”
白永征說完,目光爬上徐楚的臉上,脖頸上。
她低垂眉眼,任由他領略,仍是小口地咀嚼着,臉上的笑如端了一杯水,穩穩地不擴散開來。
眼光的對答中,他們都意識到自己棋逢對手。
是白心言盤中越堆越高的骨碟進入兩人的視線,他們才意識到忽略了這個将他們聚到一起的存在。
白心言挑食,他把不吃的蘆筍、青豆,全都挑撿出來放進骨碟裏。
白永征沉聲說,“明年出了國看你怎麽辦,國外最多的青菜就是筍和豆子。”
心言委屈地嘟起嘴,“我讓樸叔叔教我做朝鮮冷面還不行嘛,以後去了美國我自己做飯!”
白永征瞪他一眼,吓得小家夥立即把頭埋進碗裏了。
徐楚卻在心裏默默回味三個字,樸叔叔。
他究竟是白家的什麽人。
司機,還是廚子?
徐楚伸長手臂,隔着小半個圓桌去拍哄白心言的背。
她沖他眨眼睛,“要我說,心言一定是看到爸爸也挑食,才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對不對?”
心言搗蒜般點頭。
兩人一同望向白永征餐盤裏被單獨挑出來的番茄與蘿蔔,默契十足地壞笑起來。
白永征搖了搖頭,哭笑不得。
“心言明年六月畢業後就要去美國了,我正發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陪他過去呢。國外的寄宿家庭總覺得不靠譜,誰知道那些白人夫婦背地裏怎麽對亞洲孩子。找阿姨陪護,她們又只能照料心言的生活,給不了太多心理關懷。他媽媽走後,我最操心的就是這件事。”
徐楚喝了口茶,含着笑,眼光與白永征相接,耐心聽他的下文。
她早猜到,自己會是個絕佳的後媽人選。
将來她會待心言好的。她會陪他玩鬧,也會教他功課,還會給他洗衣做飯,帶他環游全世界。總之這個缺失了母愛總是孤孤單單的小男孩會一舉兩得地有個老師和年輕後媽……
陸子帆、白永征,包括之前戀愛過的許多人,都認為徐楚是一個很好的做妻子的料。
她娴靜溫柔的芝蘭氣質讓他們誤以為她是個善于相夫教子,并甘願被家庭埋沒的女子。
只有徐芳琴和林琅懂得她天性中的激情與熱烈,還帶着那麽點蒙昧。她其實比誰都需要人照顧。
但白永征若開口要求,她必答應。
一年後的空頭支票先簽上再說。不出意外,他今年年底就得被送進大牢。
徐楚嘴裏銜着吸管,并不急着吸橙汁,只用她的大黑眼睛銜着對面人。
她等他開口。
被這樣的大黑眼珠罩住,對面人小小的臉上似乎只剩一對大眼。
白永征愣了一下,忽然就言不由衷了。
他轉口道,“你今天這一身衣服選的真好。”
徐楚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恍然大悟。
女領班帶她去的那間挂滿香奈兒套裝的更衣間,原來就是他亡妻的衣櫃。
他的目光之所以在她身上流連忘返,原來是為了看他精心打造的一只芭比娃娃。
她全身雞皮疙瘩暴起。
“徐小姐,和男友感情還穩定嗎?”
白永征用湯匙攪着面前一碗響螺湯,也不急着喝,只是心不在焉地問她。
心言一聽來了興趣,插話道,“大哥哥又高又帥,老師什麽時候和他結婚呀!”
攪動的湯勺停了一秒。
徐楚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她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擠出勉強的笑。
“我們前段時間剛剛分手了。”
“啊?”心言瞪大眼睛,“老師為什麽要和大哥哥分開呀?”
白永征伸手去揉心言的腦袋,“小不點還挺喜歡管大人的事。”
徐楚微笑道,“其實也不為什麽,他上班比較忙,沒時間陪我,所以就很和平的分開了。和平分手,心言知道是什麽意思嘛?”
心言似懂非懂,“就是你和大哥哥還互相喜歡,但是卻不能在一起了。”
白永征意味深長地看向徐楚。
她忙解釋,“不是哦,老師已經不喜歡他了。”
說這話時,她臉朝白心言,眼睛卻直勾勾看着白永征。
都是久經情場的人了,這一對視便都知道是何意思。
她的目光從半垂的睫毛下打個彎伸上來,就有了一點暗送秋波的意思。
而他盛接住她的秋波。
徐楚暗自感到好笑。
母親若知道她這一個多月來的情史,怕不是心髒病都要氣出來。
先是和小七歲的男孩談戀愛,現在又要給自己班上的學生當後媽。
她估算着白永征的年紀,應該只比徐芳琴小十來歲。
飯快吃完了,餐廳裏至始至終只有一男一女兩位服務員。
徐楚問,“這家餐廳很漂亮,私房菜也做的好吃,叫什麽名字?我以後還想來。”
白永征像聽到笑話似的,雙眼漾出兩道淺淺的魚尾紋。
“它沒有名字,不過我可以現取一個,就叫……”他笑意漸濃,“徐小姐的後花園,怎麽樣?”
徐楚微張開嘴,“這裏……難道是白先生的家?”
心言吃着餐後布丁,奶聲奶氣說,“以前媽媽在的時候,爸爸總帶我們來這裏過周末。”
她懂了。
遂又抛個媚眼到桌對面,“白先生有心了,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麽漂亮的花園別墅做家訪。”
他不以為然,“喜歡可以常來。”
大廳的雕花門突然被打開。
穿黑西裝的魁梧大漢匆匆走進來,附在白永征身邊耳語。
無框眼鏡後,那對榆樹般的眼睛眯起來,掃過徐楚。
她心砰砰直跳。
剛才的暧昧氣氛瞬間變了味。
“徐小姐,今天原來有你的熟人到訪。”
她的兩手已在桌下抓起裙擺,卻仍在桌上擺出盈盈笑臉。
“這麽巧,我的熟人?”
是誰?
餘唯,還是林琅?
誰被發現了?
西裝男攤開手心,往白桌布上放了塊手表。
純黑的積木手表,表盤上有蝙蝠俠圖案。她望着表帶上幹結的血跡,有一瞬暈眩。
白永征生鐵般的目光指向她,冷冷問。
“認得這手表的主人嗎?徐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