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白色帕傑羅一直跟到了別墅。
林琅把車停在別墅對面,這兒有一條榉樹林鋪就的林蔭小道。
他一直等到徐楚進去才推門下車,長腿點地,一揮手關起車門,就有了潇灑赴死的态度。
但他沒想到攻擊會來得這麽快,還是從身後襲來。
一個面色通紅的八尺大漢從背後撲上來,狠狠勒住林琅的脖子。
大漢肥胖的雙手戴着白手套,纏勁很大,如巨形章魚的須,牢牢卷住林琅。他掙紮的越用力,那觸手就纏得越緊。
他在驚愕間忽然明白了身後人戴手套的原因——殺掉他,抹去指紋。
林琅被掐得仰面幹嘔。
山毛榉密密匝匝的樹梢空隙中,映着一孔藍天,那一孔藍天随着他掙紮的動率忽大忽小。
林琅胡亂摸索着脖間的那雙手,左手的白手套有一截癟了下去,這只手的手勁明顯小于右手。
他調動所有意志,才使自己站穩在原地。
在生命的漣漪即将平複時,熱血從喉嚨散開來,失去知覺的四肢蘇醒了。
他感到脖子一陣劇痛。好了,知道痛就好了。他還活着。
林琅壓低重心,後腦猛撞向身後人的臉,趁他頭暈眼花時抱住他粗如樹根的大腿,朝着左後方狠狠一坐。
大漢倒下了,猶如一顆巨樹被轟然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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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正要跑,那只不死心的大手又拽住他腳踝,把他拖回地面。
不多時,三個身穿西裝的男人就站到他眼前,魁梧的黑影如天幕罩住他。
再後來,他感到自己成了只供人練拳的沙袋,在半空中吊來晃去,直到失去意識。
餐桌上,白蠟燭的燭身流淌成無數根細小的鐘乳石,垂挂在蠟臺四周。
白永征垂眼看向兒子,“心言,爸爸和徐老師有話要談,你先上樓寫作業。”
孩童的直覺向來最準。
白心言不安地看了眼徐楚,屁股長在椅子上,不動。
徐楚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心言先去背單詞,明天我要檢查哦。”
心言這才不情願地點點頭,被女領班牽出了大廳。
白永征把玩起積木手表,用潔白的餐巾布擦拭表盤上的暗紅血跡。
“徐老師,我希望你能陪心言去美國,在此之前的這一年,我們最好先培養一些感情。我想你是明白的。”
“明白什麽?白先生不妨說清楚一點。”
徐楚放慢語速問。
越到這時候,她越要漫不經心。
白永征笑起來,“很好,我也希望跟徐小姐合作愉快。如果徐小姐同意此事,馬上會有一筆七位數的彙款打到你戶頭,作為定金。”
“定金?只有買很昂貴的東西才需要預付定金,白先生要從我這裏買走什麽?”
她轉起高腳紅酒杯,紫紅的液體搖晃着挂上杯壁。
“你的青春。”
白永征答完,又戲谑地改口,“噢不,是未來——未來,也許我們能真的發展出一些感情,到那時,你有的可不就只是這筆錢了。”
徐楚緘口笑笑,擡起酒杯,“成交。”
兩只高腳杯在虛空中碰出一聲清脆。
白永征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餐巾布,徐楚才看清他左手無名指仍帶着婚戒。
“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就把徐小姐的感情遺留問題解決一下吧。”
他微擡下巴,冷聲道,“帶進來。”
門打開,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被兩個西裝男拖了進來。
兩條長長的腿拖在大紅綢緞鋪就的地毯上,臨到桌前,雙腿的主人廢紙一樣被扔到地上。
林琅弓腰跪着,滿臉的血跡滴到軍綠色飛行夾克上,把胸前與肩膀的一大片洇成墨色。
他無力地垂着頭,整面後腦勺展現在徐楚眼前。
她看着那團蓬松的黑發,小小的發旋沖她露出微笑。
她差點就嗚嗚地哭了。
興許是聽到她的恐懼,林琅雙手撐着地,勉強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一绺染着血與汗的劉海搭在他眼前,劉海下是一雙紅腫如鮮桃的眼睛。
她還是看到了他本不願展露的那張臉:鼻孔邊有幹結成塊的血,嘴角淌着淡粉色稀液,半邊臉脹成青紫色,一直腫到顴骨。
他要用自己的慘狀給她打氣。
從她答應做線人的那一刻起,他和她都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這場苦肉計,她必須陪他演完。
“白先生,我不知道他今天會跟過來。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跟他說清楚……”
徐楚的呼喊蜂擁出髒腑,在喉頭塞車。
她轉過頭,又對着地上的人嘶吼,“你還來糾纏我做什麽,我們早就分手了!”
她并不習慣歇斯底裏,即便有些破音,也是斯文的歇斯底裏。
白永征不接話,只抱起胳膊往後一靠,緊貼椅背而坐,舒服又散漫,把這裏變成他的私人戲院。
他等着看他們的表演。
林琅指着白永征,把一張慘臉沖向徐楚。
“就因為他有錢,他是老總,你就要抛棄我?這老男人都快趕上做你爸了,徐楚,我他媽才知道你原來是個戀父的變态!想找人包養就早說啊,立牌坊給誰看……”
西裝男一腳踹上他的背,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裏。
林琅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星子,嘴裏還在罵,“騷婊.子,賤婊.子,見着個有錢男人就往上撲,把你爛的。”
又是一腳蹬上來。
他朝前一趔趄,罵出口的髒話冒了個調,只能用兩手握拳撐住地面,手背鼓起樹杈形的青筋,忍住胸腔裏更兇猛的咳意。
再吐出什麽來,可就不只是唾沫了。
徐楚心髒都要跳瘋了。
“如果罵我能讓你痛快,你就繼續罵吧!”
桌底下,她潮熱的手心把裙子攥得汗濕一片。
林琅卻靜了下來,因為一股突如其來的血從他鼻腔奔流而出。
他用一只手捂住鼻子,血卻從指縫狂溢。
再說話,灌進嘴裏的血就要淹死他了。
徐楚移開視線,死盯着白永征。
“白先生,你幫幫我打發他走吧,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說完,她偏過頭去看窗外。
一棵蒼老的美國山核桃樹長在別墅後花園,核桃樹頂着巨大樹冠,光禿禿的枝桠抓向灰藍的天空。
白永征喝了口熱茶,在嘴裏咕嚕涮口,低下頭。
啪——
吐在林琅頭上。
他頭頂立刻沾上幾根上好的君山銀針,發梢的水珠落下來,被靜音地毯吸收,只留下幾圈小小的濕暈。
徐楚拼命用雙眼聚焦到窗外的山核桃樹上,只要不去看他,她就能給即将洩洪的眼眶關閘。
“你們對警察同志溫柔一點。”
她聽見白永征說。
很快,安靜的雅廳裏陸續有了悄無聲息的踢打聲。
男人們的腳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只憑聽覺,她也知道他整個人蜷在地上,躬成了一只蝦,把痛苦咬進牙關,悶聲不響,拿堅硬的背脊抵抗住六條腿的蹬踹。
那些腿的腳上穿着尖頭黑皮鞋,每踏他一次,就發出一聲骨頭撞擊過的悶響。
林琅年輕的,肌肉發達的背脊,正受着一記又一記的重創。
這面背脊曾在擁擠的地鐵車廂給她擋住沖撞的人潮,曾在陰暗潮冷的暗巷給她擋住手電筒的煞白強光。
這個天生柔情的男孩總在更衣時羞于給她看見自己的胴體,因此她記憶最深的永遠是他開闊緊實的背脊。
光是想到這些,徐楚的心就要碎了。
“真是晦氣,好好的一頓飯都被毀了!”
她從窗外扭回頭,手提包重重掼上桌面,要離席的意思。
白永征揚起手,拳打腳踢的男人們立即恢複了西裝革履。
地上的人停止了大幅度的顫抖,但仍在細細地發着抖,手和腳時不時蹬一下。
“擾了徐小姐的興致,真是對不住,改天我再好好請你吃一頓。就我們兩人,如何?”
白永征離開椅子,對徐楚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她颔首一笑,默認了他的邀約。
徐楚站起身,撫平被她捏皺又攥濕了的裙裾。
她微微歪頭,略有不解地看了眼杵在桌邊的三個西裝男人。
這一看完全是女主人似的,用鄙夷的眼神告訴他們:好狗不擋道。
三個彪形大漢懂了她意思,趕快欠身後退。
這樣一來,她腳前便只剩下縮成蝦米的那個人。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林琅。
他嘴角正泛着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氣那樣,血根本止不住,不聲不響地往外汨。
徐楚收回目光,擡腿,從他身上跨過去。
她回過頭,啐道。
“還不快滾!”
恍惚中,她看到他氣息奄奄地對她一笑。
林琅佝偻着腰爬起來,額頭上一層虛汗。
他經過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站穩,很快又跌跌撞撞地穿過白永征與西裝男人們。
長久的抱頭弓腰使他頗高的身體出現了一種矮小。
她一路看着他,像條落荒而逃的狗,一跛一跛地竄出大門。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徐楚才長長地、無聲地深吐了一口氣。
白永征在別墅門口的雲石噴泉邊送徐楚。
再握手,他已經可以狎昵地揉她手掌。
“等我忙完北崗新村的開工儀式,再約徐小姐吃飯。”
他說的溫柔。
看完剛才那場苦情戲碼,一個美麗女老師為了他抛棄昔日戀人,他當然得溫柔。
徐楚笑出一口又白又齊的牙。
“我等白先生電話。”
他為她開車門,送她上那輛加長林肯。
駕駛位上的人仍是樸司機。
車窗搖下來,白永征屈身問她,“家住哪兒?”
她不假思索答,“棕榈園。”
她的良心在那一刻又叛了變。
即使讓白永征發現母親的住處,也不能讓他知道林琅和她一街之隔的家。
白永征會意一笑。
這也是建征集團的房産。
他沖車頭揚了揚聲,“老樸,送徐小姐去棕榈園。”
老樸默默點了點頭。
回程的一路無比平靜,樸司機不放歌,也不說話。
徐楚試着從他的白手套上辨認一些特征,但什麽也沒有發現。
車開到獅頭噴泉處,徐楚道謝下車,快步走進小區,一直看到林肯開遠,才打車回江欣苑。
重新回到小攤小販叫嚷的髒街街頭,徐楚第一次生出魚兒入水的自得感。不知不覺,她真把這裏當家了。
手機銀行在這時收到轉賬信息,一筆700萬彙款打到她卡上。
彙款備注有兩個字:定金。
買斷她青春與未來的,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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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匆匆走過賣臭豆腐、手抓餅與烤冷面的攤鋪。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有一陣混亂的搏動。
走至兩幢握手樓間的小巷巷口,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拉進去。
她就這麽跟着他往深處走,往沒有燈光的黑暗裏走。
一直走到死胡同的巷尾,握手樓兩邊的窗都黢黑一片,夜闌人靜,他們的頭頂交錯着纏繞的電線謎團。
林琅轉過身,站定。
徐楚揚了揚手機,給他看轉賬記錄。
“這麽大額的彙款應該算犯罪記錄了吧?”
她難掩興奮。
有好幾秒,林琅盯着熒亮的手機屏,兩腮肌肉微微痙攣。
無窮無盡的一串零微微刺痛着他。
他苦笑着,替徐楚滅掉屏幕。
“白永征又不是政府官員貪污行賄,這些交易記錄對一個集團董事來說也算不得什麽。”
徐楚的語氣降了個調,“好吧,我還以為這算重大突破呢。”
所以她才會在收到短信的那一刻,迫不及待來接頭地點找他。
林琅伸出手,輕輕一揮她的面頰。
“查案急不得的,你今天已經做的很棒了,至少過了白永征那一關。”
徐楚看着林琅藏在黑暗裏的臉。
今夜沒有月亮,但她也看出他給自己的額頭,鼻梁,顴骨都貼了透明創口貼。
她心疼地去摸他傷口,他微微側臉,讓她撲了個空。
她啞笑。
“吃醋了?碰都不讓我碰。”
林琅聲音病恹恹的。
“你收了錢,就是白永征的人。未來的白太太,怎麽能屈尊降貴來碰我呢?”
這話半開玩笑,半句實言,像從很痛的地方湧出來。
她心頭一軟。
“真吃醋啦?”
林琅哼笑着,不說話。
這一笑把他嘴角扯的生疼,他用手指去撫那破皮的創口。
徐楚的手也跟着蹭上去。
她摸多了粉筆的指腹幹燥,猶如長了毛刺,一寸一寸刮在他傷口上,但他捉住她的手,焦幹的嘴唇啓開,把她手指含進去。
林琅直直看着徐楚的眼睛。
一寸一寸,慢慢吸進去,用舌尖轉着圈地舔舐,他喉結一直在滾動,一聲一聲的,暧昧極了。待到全部含濕,他放出來一小指節,又包進去。
如此反複,直至嘴唇徹底不再是嘴唇,是純粹的生.理器官。
“下流。”
徐楚笑着嗔罵,将食指從林琅口中抽出來。
這根滑膩膩的手指在他嘴中進出幾個來回,連同她的身體一樣火燒般灼熱。
他一把抱住她,環進自己胸懷裏。
幹枯的唇抵上她的側臉。
他啞聲呢喃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濡濕了她鬓邊的絨毛。
“不要離開我,楚楚。”
他說的極慢,極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