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
“嫂子?”
餘唯一帶徐楚進審訊室,談話桌後面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就這麽喊她。
徐楚和他對了個眼光,一看到那張樂呵呵沒正經的臉,想起來是飯桌上見過的小蔡。
“你好。”
她淡淡一笑。
餘唯在身後冷冷地說,“坐下。”
“嫂子”二字跟紮着他似的。
徐楚仍站在原地,“不太想坐。”
“你以為自己在哪裏?”餘唯咔噠一聲給審訊椅開了鎖,“在這裏,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
他盯着徐楚。
“我屁股疼。”
“再過一會兒,你疼的就不只是屁股了。好好看看這間房,知道那面玻璃窗後面都有什麽嗎?”
徐楚不做聲了,自覺把雙腿伸進審訊椅的腳環裏落座。鐵寒的U型鎖立即扣上她兩只手腕。
餘唯把一沓檔案夾甩到桌上,拉開椅子,很不客氣地坐下來,桌椅弄的砰砰響。
“她可是白永征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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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蔡嘴張得能放下個雞蛋。
“少他媽一口一個嫂子。”餘唯看小蔡一眼,神色中有淡淡的嫌惡。他按下錄音筆,“開始吧。”
夜晚11點的審訊室,徐楚只穿一條短裙,手和腳都縛着鐵鎖,她已經感到夜露的寒氣從瓷磚地面鑽進腳底。
餘唯一面翻資料一面半擡眼看她,問:“你今晚在威斯汀酒店見了誰?幾點見的面?”
“白永征。八點。”
“在酒店做了什麽?”
徐楚看着審訊室裏的一面玻璃,靜靜地說。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對這種侵犯隐私的問題,我有沉默的權利。”
餘唯朝桌沿一甩資料簿,厲聲道,“別他媽學了點英語就搞國外那套,在我們國家,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說完又冷笑,“不過也是,你還能做什麽?你和白永征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就不捅破了,我只問你,被打成這樣為什麽不報警?”
順着他的話,小蔡的目光爬上徐楚狼狽的臉。
徐楚對上餘唯的眼睛,“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哼,沒見過你這樣上趕着做情婦的女人。”
他眉毛一挑。
“你罵我,我要投訴你。”
餘唯笑起來,“我罵你了嗎,我說一個髒字了嗎?”
“你到底想問什麽?”
審訊開始後,小蔡的眼神也凝重起來。
談話桌上的兩個人眉間浮着疑雲,冷冷的目光射過來,徐楚整個人都被看毛了。“沒有任何手續就把我捉來這裏審訊,這合理嗎?”
“有情緒了?”
餘唯嘴角滑過一絲嘲笑,他再次翻開簿子,“質檢員李鋼死亡當天,9月12號晚上10點,你在做什麽?白永征又在做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那時還不認識他。”
“撒謊!”
他吼得徐楚渾身一顫,“在你做性教育演講那天,校長馮元就引薦你們認識,你和他從那時就已經勾搭上了。”
“你胡說!我是從那時認識的白永征,但我不接受勾搭的說法。餘隊長審訊的方式就是給女人潑髒水麽?”
她也提高聲量,音色在破碎的邊緣。
餘唯勾起嘴角笑了笑,意思是認識就等于勾搭。
他接着問,“無名女屍被發現當天,9月25號,那一整天你都做了什麽?”
徐楚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我……有私事。”
“你那天在哪裏?”
“鳳凰山。”
“一個人?”
“……不是。”
“和誰?”
“反正不是和白永征。”
餘唯的眼神銳起來,“我必須要告訴你,你的不誠實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我把知道的都說了。”
“好,那我換個問題。你給白永征做情婦期間,收過他哪些禮物和錢財?”
徐楚雙手一錘桌面,U型鎖把桌子敲起一聲巨響。
“有你這樣預設的警察嗎?!你憑什麽假定我收他了的錢。還有,我說過我不是他情婦,他只是我學生的家長,別拿那些龌龊思想來定義我!”
餘唯舉起一張照片豎在臉邊,“照片顯示你和白心言上周五晚上乘坐白永征的黑色林肯,在他的私人花園別墅待到很晚。我再問一遍,那天之後,你有沒有收受他的財物?”
“沒有。”
“我會調取你的銀行記錄,徐小姐。別對我撒謊。”
“你去查啊!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她滿不在乎地把下巴一扭。
“白永征身上很可能背負了四條人命,你這樣拒不配合,我完全可以定你一個包庇罪!”
徐楚把手上腳上的鐵鏈子甩得哐當響,“你純屬信口胡謅,你們警察就是這樣辦案的,啊?白的說成黑的,警察隊伍裏出了你這種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我看你根本是□□的保護傘吧,随便誣陷一個人丢進大牢,再繼續和你的黑大哥喪盡天良去!”
做筆錄的小蔡愣住,眼看兩人要吵起來,不安地看了眼牆上的單面玻璃鏡。
那面鏡子背後,站着吳書達、楊小江和刑警隊的所有人。
大家都以為捉到白永征的情婦就能有所突破。
沒想到她如此油鹽不進。
更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徐楚。
“你喊什麽喊?他媽的,什麽貨色也敢沖我喊。”餘唯跳起來,手指着徐楚,卻對小蔡發話,“把她拷到暖氣片上,不電出一句實話不準放她走!”
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手機還給我,我要請律師,你這是暴力執法!”
兩人争到一半,審訊室的鐵門被拉開了。
進屋的人裹挾着冰涼的寒氣,像是剛從天寒地凍的地方來到此地。
餘唯和小蔡的錯愕雙雙凍在臉上。
徐楚扯嗓喊完一長串話,喘得全身一沉一浮。
她貪婪地呼吸,吸着那股清冽的似有若無的淡香,是冰雪和森林的味道。
一件蓬松的灰色羽絨服披上她肩頭。
那個輕柔的聲音伴着鼻息撲到耳邊時,徐楚背過臉,再也僞裝不下去了。
她強忍住淚,看着白牆上的高大影子低伏下去。
是他半跪在地,給她解去審訊椅上的腳鎖。
他說,“楚楚,我們走。”
徐楚看向餘唯。
一小時前,他在車上要她陪自己演一出戲。
警隊出了內鬼,才會緊急通知白永征離開威斯汀——那具無名女屍的身份數小時前得到了确認。
她叫秦雪,52歲,外省人,是質檢員李鋼唯一的情人。
在她死亡一個多月後,派出所今天收到了一起失蹤人口的報案。
白永征之所以走的那樣匆忙,就是要找到報案人滅口。
“警隊所有人都會在另一個房間旁聽這場審訊,”餘唯說,“我需要你做一個拒不配合警方的賤人,只有卧底把審訊結果通報給白永征,你才能保命。”
徐楚問,“有多賤?”
“盡你所能地去犯賤。氣着我了,就算成功。”
眼下,餘唯氣着了嗎?
林琅的視線掠過徐楚的臉,僅僅一瞬的驚愕,他便挪開眼,知道她不願讓他看到這幅模樣。
他拿羽絨服的毛領帽子蓋住徐楚腦袋,讓她的臉藏進帽檐陰影裏。
攔腰抱起她,林琅轉身向門。
“餘副隊長,人我先帶走了。”
慘白的燈光打下來,林琅緊抿嘴唇的臉似乎崩着一股勁,冷若冰雕。
“老子話還沒問完,你過來打什麽岔?”
餘唯在林琅身後叉起腰,“這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啊!我審白永征情婦審的好好的,是林琅擅自闖進來,想學英雄救美劫法場啊?還嫌自己頭頂不夠綠是吧?”
林琅只留給餘唯一面背脊。
這背脊挺闊,板直,會說的話比嘴還要多。
此刻,他的背脊正以一種決然的姿态表現傲視。
為救心愛的女人于水火,他壓根不在意那些難聽的啐言啐語,也不在乎幹擾審訊會給他帶來沒完沒了的批評、訓話甚至是處罰。
此刻他只想帶她離開這裏。
餘唯的怒罵愈來愈遠,近乎缥缈,“你知道這女的有多不要臉嗎,趕着把自己送上白永征的床,你還維護她做什麽……”
林琅抱着徐楚走出審訊室,踏出門檻,他勾腳将鐵門狠狠踢回去。
門框和門縫都在震顫。
門扉後的聲音成了一團嗡嗡細語。
她再也不用忍受這些了。
另一間房裏,有人想出去攔林琅。
吳書達擡起手,示意那人停住腳步,“找她來只是為了震懾一下白永征,提醒他我們已經查到他身上了。目的既然達到,就別管年輕人的事了。”
一直走到警局門外的馬路上,林琅才放下徐楚。
她仍戴着羽絨服的巨大毛絨帽子,立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那個夏天的深夜。
她來給舅舅簽戒毒同意書,他送她出來,他們也是這樣面對面,一時無話,但都靜聽着彼此的心跳。
命運的齒輪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轉動。
“你在東北還好嗎?”
“白永征打的?”
他們異口同聲問。
借着鵝黃的街燈,徐楚看見林琅手背上鼓起樹杈形的青筋。
林琅透過帽檐和羽毛的虛縫去看她的眼。
他說,“我在那邊挺好的,答應過你,一定平安回來。可你卻……”
徐楚忍住眼眶的酸澀,把林琅肌肉繃緊的拳頭包在手心,感受那些筋絡慢慢軟下去。
這撫摸似乎令他一陣痙攣。
林琅別過臉,做深呼吸,強撐着某種洶湧的情緒。
徐楚微擡起頭看他。
幾天不見,他側臉的輪廓更深邃了,頭發也長長了,細碎劉海下的眼睛微微作痛。
他閉着眼說,“我要是早一天回來……早一天就好了。”
“這不怪你。”徐楚說,“餘唯說警隊出了內鬼,所以白永征早就發現了我們的事,故意把車停在家樓下威脅我,我今晚不得已才去找他的。”
她感受着林琅臂膀那陣輕微的顫抖,去望他,才發現他緊咬牙關,滿臉的五官都在努力憋回決堤的淚。
“不難過了,啊,我已經沒事了。”
徐楚想要去捧林琅的臉,他卻向後一步躲開,直搖着頭,“我恨我自己為什麽要把你拖進這趟渾水,你如果什麽都不知道該有多好。”
她卻盛開出一個笑臉,給紅腫的臉蛋添了幾分嬌憨。
“不是你拖我下水,是我想陪你在水裏呆着啊。”
這話說的無知又蠻勇。
深秋的夜晚起了霧,霧很稠。
徐楚脫下帽子,仰視眼前高大又單薄的男孩子。
她不知道是哪裏打動了他,那句話還是那個笑容,總之林琅再沒能忍住,在她面前垂着腦袋哭了。
她頭一次知道男孩子的眼淚也會如此迅猛,像春汛的河水,什麽也擋不住。
林琅趕緊用手捂住臉,他的手指還似青春期男孩那樣骨節分明,也似青春期男孩對突如其來的眼淚感到恥辱。
“我為什麽不下飛機就給你打電話呢?那時打電話興許就能聽出不對勁趕來救你……我他媽還想着要回家給你個驚喜,結果回了家見不着你人影,是師父告訴我,餘唯把你關進了審訊室。”
他從嗚咽中漫出破碎的句子。
說完還不足以發洩懊悔似的,又一拳砸向街邊的水泥花壇,話語都在哆嗦,“我一定要親手拷了那個畜生……不,我要殺了他!”
“笨蛋,對自己身體撒什麽氣啊!”
徐楚喊起來。
她捉住他拳頭,摩挲着手背上凸起來的尺骨,已經磨破了皮,滲出血。
“白永征只是扇了我十幾個巴掌而已,跟那些受害人比起來,這算不得什麽。”
林琅一把抱住徐楚,就要觸上她臉上條狀的指痕,手又懸在空中,舍不得弄痛她。
“而已,你怎麽……能說而已?!”
他哭得更傷心了,“楚楚,我根本不配愛你。”
“不準說這些傻話,什麽配不配的。”
林琅激動起來,“你那麽辛苦地給我求觀音保佑,結果最後受傷害的是你,這不諷刺麽?我好像一個掃把星,把你的平安健康都吸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就碰到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地鐵進水,後來你又跟男友分手,再後來……”
徐楚按住他嘴唇,“再說我就生氣了。”
“楚楚,我們——”
林琅的眼裏布滿血絲,那個在九千米高空上生發出的念頭,幾乎就要在這一刻脫口而出。
我們結婚吧。
林琅看着徐楚傷痕累累的臉,五個字卡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個好時候。
白永征的事情還沒有完,案子的根系在黑暗裏伸向四面八方。
他不能就這樣沖動而幼稚地許她一生。
“怎麽了?”
見林琅直直盯着自己,徐楚撫了撫臉,悶聲道,“我現在很醜,別看了。”
“才沒有,我是想說……算了,”林琅用力吸了吸通紅的鼻頭,轉言道,“楚楚,我們回家吧。”
走到樓道口,徐楚下半身蕩了個秋千,又被穩穩托進林琅懷裏。
“我自己能走。”
他瞬間專橫起來,“我不管。”
她只得環住他脖子。
林琅專心看腳下的臺階,徐楚則專心看他。
五瓦的樓道燈泡令光線暗淡的像霧,給林琅整張臉都蒙上毛茸茸的光暈。
他心事很重的樣子,薄薄的唇緊抿着,下颏的胡茬長出來了點。長點胡子也蠻好的,她把臉湊過去輕輕挨了下紮,那感覺是她一直在暗暗等待長大的男孩終于長成了男人。
林琅笑着颠了颠徐楚,“又偷看我。”
徐楚縮進他懷裏,聞他衣領上淡淡的煙味。
忽然就不想管他戒不戒煙了。
她喜歡的不就是這樣的他麽。兼具男孩氣和男人味的他,多好。幹燥的煙草味總能讓她想到冬天暖和的太陽。
一進屋,徐楚就被安排地服服帖帖,直接被林琅抱上了床。
“我又沒有喪失行動能力。”
她一邊嘟囔,一邊順從地張開手臂,任林琅給她解開外套,娴熟地脫下裙子。
直到像條小蛇光溜溜現在他面前,徐楚又叫起來,“等會,我還沒洗澡……”
她剛想起身,被林琅按住肩膀,輕輕捺回枕頭上。
“別洗了,直接睡吧。”
“會把你床單弄髒的。”
“髒就髒呗,又不要你洗。”
他給她大被蒙過頭頂,自己卻去浴室淋浴了。
屋子裏的燈關了,只有浴室還亮着暖黃的光。嘩啦啦的水聲像白噪音,知道那裏面有個令她安心的人,她很快睡着了。
無解的失眠症就這樣忽然痊愈。
久違的深度睡眠讓徐楚似乎過了夢中十年,她醒來時,林琅溫熱的鼻息吹在臉上,像只熱氣蓬勃的小獸守在身邊。
他正架着胳膊,側躺着看她。
“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
她舒服地往他那邊鑽了鑽,“你回來就好了,我再也不害怕睡覺了。”
林琅伸出手臂,覆上她的腰,“我以後每晚都陪着你睡覺。”
“以後?”
“嗯,以後。”
林琅含笑看着她。
徐楚也望回去。
世界若真因白永征那樣的人壞了個透,林琅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眼睛真好看,圓潤而狹長的一雙杏眼,那麽透明,什麽也不掩藏,溫柔就盛在那裏面。
她不由地說,“現在想想,過去幾個月真像做夢。如果我在下暴雨那天沒有去坐那一班地鐵,我就會錯過你。如果沒有你,我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我可能已經和一個不愛的人結婚,以為愛情,婚姻和人生不過如此。”
僅是一念,命運的錯位就令徐楚戰戰兢兢。
她看着月光下的林琅慢慢支起身,那只覆在腰間的手緩緩上移,直到将兩個胳膊架在她兩側,整個身體朝她俯下來。
一副嘴唇扣在她的嘴上,動也不動,就那樣扣住她。
他輕聲說,“楚楚,要相信……你和我,是有很多以後的。”
如此溫和,柔緩,毫無侵略性的,完成了對她的占有。
徐楚的眼淚乍然滾出眼眶。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和他“玩玩而已”。
很久之前,她就幻想出了他們的“以後”。
當她說出愛他的那一刻,她的愛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