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刑警隊一號主審訊室,楊小江和李師庭在審訊樸在民。
吳書達、林琅和其他人在隔壁機房,通過監視器畫面觀察審訊室情況。
樸在民是在送白永征去公司的路上被攔下來的。
白永征坐在後座,只說了一句話,“老樸,好好配合警察同志工作,別讓他們為難。”
他說完,樸在民自覺地下了車。
此刻,審訊椅上的樸在民神色鎮靜,似乎早就在等着這一天到來。
強烈的白熾燈照下來,樸在民兩側臉頰上粉刺留下的淺坑格外明顯,整張臉坑坑窪窪一片。
取下白手套後,他無時無刻都在揉捏左手那根斷了的指節,似一個心病,在他手中愈結愈緊。
他始終沉默着,不說一句話。
楊小江用威懾的目光看向樸在民,“不說話是沒有用的,你那些事我們都掌握了,現在就看你的态度。引渡回朝鮮,你的死刑跑不了。但在雲城,要是你主動交代罪狀,如實供述,我們會給你争取從輕處罰。你自己考慮清楚。”
樸在民翻了下眼皮,看楊小江。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愚癡一笑。
李師庭一拍桌子,厲聲道,“別裝聽不懂中國話!”
監視室裏,吳書達神色凝重,緩緩搖着頭對林琅說,“這樣審下去不行,得找到一個合适的突破口。”
林琅沉思一會兒,開口道,“當他和白永征達成合作的那一刻起,也許壓根就沒想過活。”
吳書達掃他一眼,“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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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說:“無論樸在民留在朝鮮還是圖們,都活不下去。是白永征找到他,給了他生的機會。哪怕只是多活這三個月,白永征對樸在民來說都是一個救世主。他對白永征,只會報恩,不會出賣。”
吳書達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林琅臉上逗留了一會兒,笑道,“你小子從東北回來後,對生死看透徹了不少,成熟了。”
林琅也笑了笑,說:“只是因為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救世主。”
他的手覆上夾克前襟,觸摸着衣衫下那枚觀音吊墜的輪廓。
他總會想到生日那天,一個女子跪在黛螺廟大殿裏拜佛的側臉。
蒲團之上,她的臉在佛前一俯一仰,沉靜淡然。
那之後,他不信神佛,只信仰她。
一下午的審訊就這樣一無所獲地結束了。以偷越國境罪辦理刑事拘留手續後,李師庭和幾個武警先把樸在民押往看守所。
其餘刑警則把從樸在民這裏收集的DNA、指紋和足印拿去與李鋼死亡現場做對比。
林琅獨自去看那個神秘報案人的監控錄像。
男子報案那天,雲城下着深秋的毛毛細雨。那是晚上八點,離北崗新村不遠的一條人跡罕至的村馬路上,荒廢已久的電話亭撥出了一通電話。
警方調取了馬路上僅有的一個監控攝像頭畫面。
林琅坐在民警搬來的紅色塑料椅上,雙肘撐住膝蓋,整個人以前傾的姿态盯着電腦屏幕,一動不動。
一個穿黑色沖鋒衣的男人走入畫面。
地面濕了,小雨仍在淅瀝,他拿外套帽子蓋住頭頂,藏在帽檐陰影裏。這人個頭不高,腦袋剛與公用電話的高度齊平。
他接通電話,右手扣住話筒說話,左手卻在不停擺手,做出意義不明的手勢。挂斷電話後,他離開了電話亭,緩緩走出監控畫面。
林琅打開接線員的接警錄音,将監控畫面與電話錄音同步播放。
“您好,雲城市110,請講。”
“……”男人擡手揚在半空,似在醞釀情緒。
對面人重複問,“喂,雲城市110,什麽事報警?”
男人的手激動地晃起來。
“我,我想報案。有個叫,叫秦雪的女人不見了。你,你們能找,找,找到她嗎?”
一個口吃。
女接線員問,“秦雪最後一次與你聯系是什麽時候?”
“一,一個月前。”
“失蹤人口失聯超過48小時,我們會予以立案。請問秦雪的年齡,手機號與身份證號分別是多少?”
男人不說話了。
張開的五指就那樣默在半空,左手原是一只壞手。
“你是秦雪的什麽人?是這樣的先生,如果你是秦雪的直系親屬,可以持身份證件和失蹤者的關系證明到當地派出所報案,我們需要你提供失蹤者的近期照片和戶口薄……先生?”
男人啪地壓回了話筒。
林琅讓民警繼續調出方圓三公裏的所有監控,又把腦袋撐回了電腦前,幹瞪着眼睛,從無數個加速畫面中尋找男人的身影。
警隊目前兵分三路,李師庭去關押樸在民,他來找報案人,楊小江則去調查秦雪失蹤的确切時間和地點。
白永征那天從酒店出來後,也在找這個作為重要人證的報案人。如果讓他給先找到,就又多了個人死案銷的無名冤魂了。
“看出端倪沒有?”
吳書達打來電話問。
林琅說,“監控畫面露出的部分太少,目前已知的情況是這個男人患有口吃,外省口音,河北一帶的人,年齡30歲左右。還有一點……他的左右手很不協調,連帶着走路時的步态也很緩慢。我初步懷疑他有癫痫,或者某種小腦神經損傷引起的疾病。但只是猜測。”
“好,你繼續觀察。我打電話來是告訴你,樸在民的對比結果出來了,他的指紋和足印和現場采集到的樣本都不匹配。”
“這不可能,師父。白永征花那麽大心思雇傭一個朝鮮殺手,他絕不會蠢到自己動手……”林琅忽想到什麽,又說,“試試模拟樸在民的左右手力道,與李鋼脖頸的勒痕做對比。”
吳書達沉吟一會兒,說:“這是個主意,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挂斷電話後,林琅咂摸着自己無意間說出的觀察。
【左右手不協調,連帶着走路時的步态緩慢。】
他重新回看監控,慢速,再慢。一遍遍重複播放。
男人從電話亭出來後,習慣性先邁左腳,左腳尖在地面有短到忽略不計的一瞬停留,然後才把重心轉移到右腳。
林琅的心劇烈顫抖起來。
他看了眼時間,就快到尚麗小學的放學時間。
“我出去辦個事,晚上接着回來看監控!”
林琅對監控室的民警打了聲招呼,飛一般跑出警局。他發動帕傑羅,一路狂飙到學校門口。
今天早上看到的矮個保安此時已不見了蹤影。
校門口,穿駝色大衣的徐楚正拎着包四處張望。
她看見白色帕傑羅,心頭一喜,快步走過來。
“挺準時的嘛,還真來接我下班啦。”
車門打開,駕駛座上的林琅正看着她,鼻梁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徐楚坐進副駕駛,笑着刮了刮林琅的鼻尖,“怎麽驚魂未定的,好像吓壞了的小狗。”
林琅握住徐楚的手,那手心的冰涼令她詫異。
“你還好嗎?今天學校發生什麽事沒有?”
徐楚說,“我沒事呀,今天一切正常。”
林琅懸着的心放下來,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徐楚樂了,“哪兒啊,要跟我約會嗎?”
林琅淡淡一笑,“也可以算是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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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傑羅開到市中心一家汽車電影院。
林琅買了兩張票,今晚放映的是《忠犬八公的故事》。
一塊與電影院同等尺寸的巨幅屏幕豎在停車場中央,陸續有十幾輛車停在屏幕正中央,等待電影開始。林琅把帕傑羅停在最後一排。
此時天色轉黑,墨藍的天空如絲絨鋪墜下來。
“想不到啊,你還挺浪漫的。”
徐楚捧着一桶爆米花,難掩喜色,“這算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吧?”
林琅笑着點頭,又生出許多愧疚,“但我最多只能出來一個半小時,等電影放完,我送你回家再歸隊。”
徐楚給林琅喂爆米花,說:“一個半小時啊,那夠了。”
他不解地看她一眼。
巨幅屏幕上的電影開始了,秋田犬小八一出場,徐楚就把臉偏向窗外。
林琅在黑暗中去尋找她的手,找到了,便把她牽過來抱進懷裏。
他問,“想雪球了嗎?”
徐楚悶悶嗯了一聲,在他懷裏變了個姿勢。隔着一道扶手臺,他們的肋骨都被硌得有點疼。
“那別看了,說說話吧。”林琅低下頭,替徐楚拭去眼角的濕潤,“本來我也只是想找個清淨地方呆着,就你和我。”
徐楚問,“還記得你第一次去我家吃飯那天嗎?”
林琅說,“當然。”
“在秋千架下,我跟你講了雪球的故事,但我其實撒了個小謊。”
“哪句話是謊言?”
“我當時跟你說,雪球走的那天,我向老天許願,如果這世上真有投胎轉世,一定要讓他轉世成人,投胎到幸福的家庭。這個願望還沒完。我真正的心願是讓雪球來世做我的男朋友,以一個人而非一條狗的身份,永遠永遠陪着我。”
林琅抱住徐楚肩膀的手一緊,他欲言又止。
徐楚笑起來,扭頭去看他,“怎麽,又不承認你是雪球啦?”
林琅無奈看她一眼,似乎做了一番思想鬥争才說,“在你之前,我也是喜歡過別人的。”
“噢——”
徐楚拉長調子,等他的下文,同時在思索該不該生氣。
“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林琅認真說,“我那時讀高二,有一陣我們班語文老師請産假,來了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代課,她人很溫柔,講課也好,如果說我這一生有過熱愛文學的時刻,大概就是上她的語文課。每次她一進教室,我眼睛就跟着她走了。她總紮很低的馬尾辮,穿半身裙,戴副眼鏡,人又瘦又薄。每次一點我名回答問題,我都會害羞臉紅,根本不敢和她對視。我後來才知道,她很早就結了婚,小孩快和我一般大了。就是這麽一個人,有魔力一樣,讓我愛文學愛了一個月。之後我們班老師回來了,她去帶別的年級。我再見到她,忽然間感覺就淡了。”
徐楚聽完,決定還是小小發個脾氣,鬧一鬧林琅。
“你想說什麽,拿我當語文老師的替身呢?”
“我想說的是,”林琅扳過徐楚肩膀,很鄭重地看她,“我叫林琅,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軌跡,也是一個獨立的存在,而不是什麽小狗轉世。”
徐楚争辯道,“可那是命運啊……”
“我愛你,跟命運、宿命、輪回都無關。”林琅肯定地說,“我天生就喜歡成熟女人,而你——徐楚,你就是這樣的人。你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一哭一笑,都正中我紅心,所以我見到你第一眼就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現在——你也知道了,變成了愛。”
徐楚忍住上揚的嘴角,歪頭問:“那你愛我更多,還是語文老師更多?”
林琅看着她眼睛,完全是“此生都沒辦法了”的那種笑意。
他說:“我今天一直在想一個成語。”
徐楚壞笑道,“真熱愛文學呀。”
林琅卻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只是那麽看着徐楚。密閉的車裏,電影院的聲音成了嗡嗡一團,她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又來了,那種眼神。
把所有的意識都空出來,只把看到的她放進去。
林琅說:“朝秦暮楚。我想只取後面兩個字,暮楚。”
徐楚不明白。
他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赧然一笑,“自從你說要和我生一個寶寶,我就老是會想這個事。倒不是對傳宗接代有什麽興趣,只是對愛情感到不可思議,短短三個月,就把你和我變得生死相依。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寶寶來了,而你願意留下她,我想給她取個名字。從一開始,我就喜歡你,傾慕你,所以沒有比這更能承載我們感情的字眼了。”
徐楚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裏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
林琅說完又笑了笑,“不過你可別有壓力,就當我是意淫吧。你現在這樣就挺好,我們可以晚幾年再要寶寶。”
徐楚口中呢喃着這三個字,似在提前熟悉唇齒之間的厮磨。
沒過一會兒,她淺笑着揚起頭,啄了林琅臉頰一口。
“無論男孩女孩,就叫這個名字吧,林暮楚。我要你和寶寶一輩子都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