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夜間十點多,街上的風突然大起來,馬路上的人和車都少了,顯得格外開闊,格外寥落。

燈火異常地明亮,兩側的路燈拉出浩蕩的透視,華美而瘦長,一直到天邊的樣子。

帕傑羅飛速行駛在空曠的街頭,與天上積壓一片的烏雲做賽跑。

車上,楊小江問開車的林琅,“你懷疑報案人是為了威脅白永征,才去尚麗小學做保安?”

林琅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陰沉,“他知道被我們找到只是時間問題,我擔心他會狗急跳牆。”

林琅掏出手機遞給楊小江,“幫我給徐楚打個電話。”

數秒後,無人接通的提示音響起。

他說,“接着打。”

車剎在江欣苑小區門口,林琅獨自沖上電梯,來到徐楚家門前,他按密碼鎖時的指尖都在顫抖。

一推門,屋內燈火通明,電視也開着,林琅找遍所有房間,卻沒有徐楚的身影。

玄關處,她的拖鞋還在,只有外穿的鞋不見了。

看足跡,是被人硬拖出去的。

林琅第一次覺得心髒連跳動都十分吃力,他倚着牆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指伸向撥號鍵,想給楊小江打電話請求分局支援,力道卻聚不足,指尖都是疲軟的。

正在這時,一通陌生電話打來了。

林琅想也沒想就接通電話,耳邊傳來一個被他反複聆聽了上百遍的聲音。

低沉,渾厚,每一個字眼都從嘴裏艱難地抖摟出來。

“林,林警官,我,我在李鋼出事的工地等你們。”

背景音裏很快傳出嘈雜電流聲和斷斷續續的嗫嚅。

女人的聲音,不,還有另外一個人。

林琅一出小區,突然一道青光閃電劃破天空,霹靂般的雷聲就在頭頂炸開了,天地間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他鑽進車裏,開車直奔位于北三環的工地。

楊小江撥通了吳書達的手機:“吳隊,我和林琅接到了秦雪失蹤案報案人的電話,報案人疑似劫持兩名人質,現在位于建征集團北三環的工地大樓,初步判斷持有武器。我和林琅的位置距離工地大約5公裏,具體幾人作案不詳,請求增援,完畢。”

申請警力增援後,楊小江問林琅,“我想不出來,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報案,讓我們警方全力保護,何苦要鬧綁架這一出?本來是個清白身份,這下倒好,自己也摘不幹淨了。”

林琅說,“我隐約覺得,他的目的并不是報案,而是報仇。”

“報仇找警察幹嘛?找白永征去啊!”

“他在電話裏說,等我們,等的就是警察。他需要許多警察給他作證,同時也保證他自己不做傻事。”

林琅頓了頓,嚴肅道,“所以小江,待會如果他情緒激動,做出任何可能傷害人質的舉動,我們都得全力以赴,不能讓他釀成大錯。”

在風裏斜着吹動的雨絲滲進緊閉的車窗縫,外面的世界聽上去像壞天氣的海。

很長一段時間,車裏的兩個人沒有再說話,只有雨刮器來回擺動的蒼白聲響。

質檢員李鋼墜樓的這片建築工地,是建征集團原定于今年12月完工的辦公大樓,高達20層,中心部分全部被挖空,是一棟動線流暢的回字形大樓。

由于員工意外死亡,工期受到影響,工地如今處于半停工狀态,活動樣板房全黑着,已經沒有工人住在這裏。

整棟大樓蓋滿綠色防塵網,在瓢潑的雨夜裏就像一個沉睡的巨大怪物,随時都會蘇醒。

帕傑羅在離工地還有一裏路的時候就熄滅全部車燈,林琅把車停在一堆砂石後面,和楊小江動作極輕地下車,貓腰潛伏進大樓。

車門打開那一剎,夜風吹進車裏,粘在行車記錄儀上的透明糖紙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

大樓裏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見自己心髒搏動的聲音。

報案人說,在頂樓等待他們的到來。

林琅和楊小江沿樓梯而上,走得越高,越能看清20層的狀況。這一層的欄杆還未修建,往下看,就是一片水泥空地,宛如數百米的深淵地獄。

回字形的長廊兩側各有一臺輪動起重機停在水泥地邊緣,每一側吊鈎上挂着一個人。

一大一小,蠶蛹一樣吊在空中,緩緩地打着轉。

雨水打在頂層的透明玻璃上,一陣藍雷暗閃,兩個人影在夜中宛如受難的耶稣。

在林琅和楊小江抵達後不久,增援的警力已陸續趕到,公路那邊警車一片,但沒有鳴警笛挂警燈,警方在暗中一點點縮小包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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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爬到20層時,林琅和楊小江分頭行動,摸黑潛行解救人質。

林琅沿一堵磚柸往徐楚的方向靠近,腦子裏在迅速醞釀制敵方案。

九二式手.槍裏彈夾是滿的,有十五粒子彈。頂樓的地形不錯,四周開闊,只有大廳裏的六根方形梁柱可供隐藏,如果開火,嫌犯并沒有太多藏身之地。

現在的問題是敵暗我明,而且嫌犯是秦雪案的重要人證,即便他持有武器,林琅也只能将他活捉。戰鬥目的是穩住他的情緒,确保兩名人質不會墜亡,拖住他,直到增援部隊趕到……

林琅一直撩着衣襟,手捺在後腰的槍柄上。

就在他剛剛走出這堵轉柸的時候,突然,一個槍口從磚柸牆的另一側伸出來頂到了他頭上。

男人從陰影中走出來,個子矮小,只到林琅的肩膀。

他一個側摔就能奪槍制伏對方。

但林琅舉起了雙手,他問,“是你在等我?”

“我,我叫秦陽。”

“我知道,秦雪是你的母親。”

“往,往前走。”

秦陽繞到林琅身後,拿槍口抵住林琅後背,“怎,怎麽就你一個警察?”

“增援部隊馬上就到。”

林琅慢慢向空地邊緣移動,他大聲說,“秦陽,你先把這兩個人放下來,有任何訴求可以與我們直接溝通。關于你母親秦雪的死,我們也有許多疑點沒有厘清,需要你的幫助。”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斷壁殘垣,有碎石顆粒滾落下去,只聽見遙不可聞的回響。

林琅舉着手臂,看向懸在他正前方的徐楚。

相距不過數十米,他腳踩地面,而她腳底一片虛空。

徐楚的雙手被綁在身後,散亂的長發垂在臉邊,她仍穿着汽車影院裏的針織衫,半身裙,小腿一圈被麻繩纏繞得失了血色,腳上的白色匡威全是污泥。

一看清走近的人是林琅,那雙大黑眼睛急遽放大,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她徒勞地蹬了蹬腿,透明膠帶粘住的嘴發出陣陣嗚咽。

她拼命對他搖着頭。

林琅光是看她一眼,心就像麻花一樣扭得疼死了。

她這麽痛。

可他幾小時前還在車上對她用手铐。

他頭上湧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脖子兩側奓起雞皮疙瘩,得努力繃住五官,才不至于在這關鍵時刻垮出淚來。

另一側吊着的人是白心言。

他甕聲甕氣地哭,還穿着尚麗的校服,一雙小腿似剛出生的馬駒一樣細而易折,在空中輕微地晃蕩。

林琅聽見秦陽在身後說,“我,我媽不能白,白死。”

他微側過臉說,“白心言是白永征的兒子,你要找他尋仇,可以。但另外一個人只是與案件無關的小學老師,你先把她放下來。”

在荷槍實彈的戰鬥打響之前,雙方的心理較量已經開始了。

“什,什麽老師!她,她明明是白永征的情婦,肯定也知情……知,知情不報,就是,是共犯。”

“你的意思是要我來選?”

背後的槍口用力戳着他的脊梁骨。

“他們兩,兩個人,必須要有一個人償命。”

秦陽從灰蒙蒙的外套口袋裏取出一個遙控器,上面有一左一右兩個按鈕。

他槍口仍對準林琅,只是高舉着遙控器向後退問,“你選左邊,還是右邊?”

同一時間,一位狙擊手特警已埋伏進二十層的某一扇窗後。

槍口伸出窗沿,瞄準器對準秦陽,十字線的交叉點跟着他移動。

他的子彈早已卧進槍膛,只待吳書達發令。

吳書達在對講機裏下令,“只要犯人開槍就直接擊斃!”

另一個嚴厲的聲音傳出來,是副中隊長餘唯。

“他不是犯人,是重要證人,必須活捉!”

兩人的争吵化為了卡殼的電流聲。

警隊全員陸續趕到20層樓梯口,分兩頭秘密包抄秦陽。

吳書達舉起擴音喇叭,另一只手空空地張開。

他喊道,“秦陽,你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秦陽警惕地四處張望,他朝着愈發漆黑的地方後退,左右腳因過度緊張有些打顫,像一只被逼到懸崖的羚羊。

“都別過來……”

林琅看出他的緊張,聲線柔下來,“秦陽,我答應你,一定讓白永征給你母親償命。但我同時也保證,這兩個人質對白永征做過的惡事一無所知。放下槍和遙控器,跟我回警局,我證明給你看。”

“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

秦陽越說越激動,他叫喊着,那只壞掉的左手随話語揚起來,五指蜷縮成一團,頭顱如同交響樂團的總指揮,颠倒震顫。

“媽媽……媽媽到現在還沒有全屍,你們,你們這些警察沒有一個人在做實事,你們口中的和,和諧社會,就是喝人民的血,喝我媽媽這樣的人的血……你們和白永征沒有任何區別!”

說着,他大拇指就要捺下其中一個按鈕。

黑夜中突然撲出一個人影把秦陽撞翻在地,緊接着,五聲槍響在空曠的大樓回聲四起。

林琅捂住耳朵,瘋了般朝那個方向奔去。

一副浴血的圓框眼鏡滾落到他腳邊。

林琅撿起眼鏡,視線穿透了黑夜。

他看見楊小江趴在秦陽身上,一動不動,污爛的腸子和還未消化的泡面流出來,拉扯得滿地都是。

虛空中,秦陽與林琅有一秒驚惶的對視。

下一秒,兩個人同時佝身,滿地尋覓被甩飛的遙控器。

幾十名特警和刑警再混亂中紛紛圍上前,秦陽扒開楊小江,手先摸到了塵土裏的遙控器。

林琅猛剎住腳步,轉身向空地邊緣飛奔。

起重機的吊鈎卸了貨。

那抹紛飛的黑裙子就要墜下他視線之前,林琅踩住一腳碎石,繃起腿,他跟着跳下去。

世界天旋地轉,天地萬物都在朝地心坍縮。

風與石割破他們的臉,林琅伸長指尖,去觸碰那只就要破繭而飛的黑蝴蝶。

他用力把她抱進懷中。

視線的盡頭,有一張黃色的巨形床墊無比蓬軟,正在擴大。

他緊摟懷中人,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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