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這是一張雙人病房,有兩扇玻璃窗,窗外一片暮色。
窗臺擺一盆綠籮,許久沒喝水的樣子,葉片落着灰。
徐楚睜開眼,看着病房灰白的天花板。房裏這會沒有醫護人員,也沒有家屬,世界那麽安靜,只有儀器冰涼的滴滴聲,在記錄她的生命體征。
她好像死了,被回爐重造一次,正在等待下一世投胎輪回的結果。
人死之前若真有跑馬燈,那麽留在她記憶中的會是這一幕。
林琅送她回家後,徐楚正準備進廚房煮點餃子吃。爐子還沒開火,她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手機一貼到耳邊,白永征的怒吼就險些震碎她耳膜。
“心言在哪裏?你放學單獨留他下來開什麽小竈,補課補到這麽晚,司機再去接他時,學校都他媽的空了!你把他帶哪兒去了?”
自從在酒店攤牌之後,他就不在她面前裝斯文模樣了。
徐楚說,“白永征,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今天一放學就下了班,看着心言走出教室的。你聽誰說我要留他補習?”
“還不是你們尚麗的保安!”
“保安?”她邊說邊走到玄關換上匡威,“這樣吧,我們現在都趕去學校看一眼,有什麽問題當面說。”
一推開門,一雙巨大的手就從黑暗中游進來,掐住她脖子。
再醒來時,她的腳下只有一片空空的水泥地。
稍一掙紮,起重機吊鈎上的麻繩便會拽着她的身體緩緩旋轉,她成了被蛛絲勾住的死而不僵的蟲。
她偏過頭,看見穿着校服的白心言。
直到那時,徐楚才懂得林琅送她上班時說的那番話。
【別再管白心言了,他不需要,也不值得你保護。】
若是她沒有接通那個電話……
若是她沒有打開那扇門……
她終究沒有聽他的話。
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腰腹,背上那根繩纜承載着她全部的重量。
稍有不慎,她就會墜進腳下的地獄。
徐楚發現,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大腦也會飛速運轉。
如果說她一生中有過後悔的時刻,那麽就是此刻。
她後悔愛上一個刑警。
第一眼見到林琅,他招惹危險的禀賦就吸引了她。
母親的教誨或許是正确的——太出衆的東西總是危險,适度的平庸是一個人心智健康,終身快樂的最好保障。
可她偏偏做不到。
在許多個平行時空,徐楚或許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他們的未來會發生億萬種可能。
比如在那個下雨天的地鐵,遠離落水狗一般的林琅,和車廂裏其他人一樣。可她借着地鐵玻璃窗的反光偷看了身邊的男孩一眼,忽然就不想挪步子了。
又比如在替舅舅簽戒毒同意書那晚,讓從麻将室出來的母親代勞去警局。可她一聽是江安分局打來的電話,忽然就掀開被子下床出了門。
還比如原諒陸子帆,不計前嫌地與他結婚,那麽她現在會是個人前幸福的所長夫人,只把那個驚豔過她一瞬的男孩當作一個沒名堂的邂逅,永遠地藏進心底……
許多許多個平行時空下的可能,如小徑分岔而去,但她唯獨選了最險峻的這條路。
此生只能是他了。
哪怕路的前方是一片虛空,稍一失足就會萬劫不複。
可他為什麽要陪着她跳下去呢?
徐楚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四肢百骸傳來一陣劇痛。那些失去意識後的事,都是身體在幫她領受。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張病床前并沒有任何儀器。
在她的病床左側,挂着一張藍色的簾子。
那後面回蕩着呼氣機沉重的換氣聲。
無端的恐懼侵蝕上來,徐楚伸長手臂,指尖夠住簾子一角,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拉開。
林琅就睡在她眼前。
他睡的那樣沉靜,安心,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只是呼吸機面罩将他瘦削的臉壓出痕跡。
床頭一個輸液架,淡黃管子裏的液體走動着,連着他松松搭在床沿的手。那雙手無力地蜷縮着,握成一個空心拳頭。
徐楚顫抖地支起身,哆嗦下了床,她爬到林琅的病床上去,松松地把那空心拳頭托住。
他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有股消毒水味兒,衣服松垮地貼着身體,陷進去。
她側身抱住他,似抱住一棵枯朽的松樹。
她愛的男孩,曾是個像松木林一樣的人,世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堅忍的一種。
但他又一次失去意識了。
徐楚的眼淚一下從小米孵成黃豆,她大哭起來。
也許這裏真的是冥界。
不然怎麽會安靜到只剩他們兩個人?
兩個人這樣擠着睡一張病床,她不舒服,他也不舒服,但她此刻就是要讓他不舒服。
她怕林琅一舒服,就永久地舒服過去了。
徐楚把被子掖到他們胸前,就這麽抱着林琅,感受他淺淺的呼吸,陪他一起睡過去。
醫生和護士進來時,面露驚訝地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兩個人。
吳書達緊随其後,表情也凍住一秒。
護士剛想喊醒徐楚,讓她回自己床上,吳書達攔住護士問,“兩個病人睡一張病床,有沒有危險?”
護士為難地看主治醫師一眼,男醫生替她回答,“不是傳染性疾病的話,沒太大影響。”
吳書達笑道,“那就別管他們了吧,您照常給林琅治療就行。”
男醫生和護士對視一眼,向她點點頭,她這才走到床邊為林琅抽針,記錄體溫、脈搏、呼吸各項生理數值。
護士就要為林琅調整呼吸機面罩時,徐楚仍閉着眼,只是拿手輕輕打開了護士的手。
“別碰他……”
像一個潛意識動作。
她夢呓着,又把林琅摟緊了些。
走出病房,男醫生向吳書達說明林琅的病情。
“高空墜落應該讓屁股和後背接觸氣墊,增大受力面積,減緩沖擊力,但如您所說,下墜過程中男生抱住了女生,相當于給了女生兩重緩沖,她只是受驚暫時昏厥,但男生的腳部先接觸救生氣墊,頭部發生磕碰,出現休克症狀,這種中部腦震蕩需要考慮顱內遲發性血腫的可能。”
吳書達說,“确實是我們的救援工作有疏漏。救生氣墊的極限是六層樓高度,從二十層墜落下來起到的緩沖作用很小,更何況是兩個人一起掉下來。但在那種危急情況下,要救人就必須得犧牲自己。林琅若不跳,現在昏迷不醒的人就是徐楚。如果讓他醒來再選一次,我想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男醫生點點頭,隔着透明窗又看了眼病房。行醫二十年,他第一次在醫院看見這樣溫情的圖景。
他說,“雖然病人昨晚進醫院做首次腦部CT時沒有水腫,但昏迷到現在已有十五個小時,遲發性血腫很具有隐蔽性,容易造成漏診,我建議再讓他做一次CT看看情況。”
他說完便和護士離開了。
兩個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的人,把病房變成他們的婚房。
這裏早就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每一個走進去的人,對他們都是打擾。
病房的床頭燈一直亮着。
徐楚睜開粘連的眼皮時,又被這束白光晃得眯上眼睛,她躲進近在咫尺的胸懷裏。
消毒水味淡下去,有了體溫的熱味,是他的氣味。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她面前的人開口了。
徐楚從懷裏仰起頭,才發現林琅枕着手肘,側身摟着她。
逆着床頭燈光,他咧開焦幹的嘴唇笑了,嗓子還是啞的。
“夢裏有你抱着我,很舒服,沒想到醒來後真的是你。”
徐楚去撫他瘦削的臉頰,“什麽時候醒的?”
“半小時前。”
“醒了就好。”她蹬了蹬腳,往枕頭上方挪了挪,與林琅眼對着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林琅捂着她的腰肢,溫熱的大手帶着适度的潮濕,又把她往懷裏緊了緊,小風般的鼻息吹在她臉上。
“不要,我不想見醫生,只想見你。”
徐楚說,“中途好像有人進來過,我迷糊中聽他們說,要給你再做些檢查。畢竟是從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留下後遺症就不好了。”
林琅問,“昨晚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忘得差不多了。”徐楚笑起來,“聽說腦震蕩會讓人暫時性失憶,我覺得忘了也挺好。我只記得你一直抱着我,就像我們倆去游樂場玩了一次跳樓機。就是這樣而已。”
林琅被她逗笑了,蒼白如紙的臉慢慢騰起血色。
“你不會想說,這也算是約會吧?”
“對,就是約會,有驚無險的那種。”徐楚撚弄着林琅冰涼的耳垂,笑說,“就當萬聖節撞到鬼了。”
林琅靜靜看着徐楚。
他想,她那份漫不經心又出現了,生死一線,天大的事到她這兒也可以化成一句玩笑。
有點粗糙,不拿任何事當事。
在這樣的情境下,談死生契闊,談生死相許,兩個人淚眼漣漣,多俗啊。
他心裏忽然生出一陣感激,感激她的一切如常。
做完腦部CT,徐楚扶着林琅走回病房。
他身體還很虛弱,得一只手撐着牆壁,貼牆根緩緩地挪步子。一天過去,就有了老人的步态。
這一層是普外科,林琅走得很慢,每經過一間病房都會望一眼玻璃窗,似乎在找一個人。
直走到他們兩人位于盡頭的病房,林琅才站在門口問,“小江呢?”
徐楚腳步一頓,她說:“你先進來。”
她試着去拉林琅的手,卻拉不動。他五指緊緊扒着門縫,忽地倔起來。
那雙圓潤狹長的杏眼現在布滿了血絲,直直盯着她。
“小江在哪個病房?”
徐楚不敢看這雙眼睛,她低頭看着地板說,“小江身上連中五槍,肝脾破裂大出血,腹腔也被打穿了。”
林琅甩開她的手,拖着步子轉身就走。
“我去看他一眼。”
徐楚瞬間就有了哭腔,“你去哪兒看他?他已經不在醫院了!”
林琅的背影釘在原地。
過一會兒,他高大的身軀逐漸矮下去,兩個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聳立起來。
徐楚看着林琅的背影,第一次有了咫尺天涯的錯覺。
她站在原地,輕聲說,“你們吳隊長說小江的儀式先從簡,等案子結束再辦追悼會,讓大家一起去看他。”
“他憑什麽!憑什麽讓小江的儀式從簡?!”
林琅一拳捶向牆壁瓷磚,憑空爆發出的聲響驚動了導醫臺的幾個護士和值班民警,他們瞪圓了眼睛,一路小跑過來。
而眼前的背影貼着牆壁蹲得越來越低,喉嚨裏還在發出沖天一喊的哭號。
“他媽的增援來那麽遲,明知道秦陽不是個正常人,還不快點從後面制伏他,幾十號人對付不了一個殘疾,都他媽是貪生怕死的孬種……秦陽說得沒錯,我們和白永征根本沒有分別,白永征喝的是他的血,我們喝的是小江的血……所有人都是劊子手,我也是,我也是……”
林琅弓着身子倒在地上抽搐,嘴角泛起蓬勃的白沫。
護士長對着導醫臺揮手大喊,“快去找醫生,病人疑似顱內出血!”